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二十三回:天璇卿
    至少在盥洗室,不再有那麼多醒目的、令人焦躁不安的紅色。牆壁上貼着靛藍的小方塊瓷磚,上面的紋路像海面粼粼的波紋。即便如此,僅憑藉環境的冷色調就想讓二人恢復冷靜實在是太難了。尤其是梧惠。

    “我不知道,”莫惟明只能說,“我看不到。抱歉。”

    他當然想問:你看到了什麼?但顯然不該是現在。且不論梧惠的狀態適不適合進行解釋,莫惟明也不確保在她說出答案後自己還能保持鎮定。雖然,也算不上有多鎮定。

    如果說先前的梧惠凍得僵硬,那麼她現在便開始融化了,連骨頭一起。她很難站直,莫惟明抓着她的雙臂努力將她扶起來,也算得上一件難事。可能他自己也沒有力氣。梧惠只是搖着頭,要推開他繼續將手伸向水龍頭。莫惟明立刻將水龍頭關上,說:

    “自來水很髒。”

    “好惡心,好惡心——那是什麼?到底是什麼……”

    莫惟明被一種強烈的無力感包圍。他將她的手臂不自覺地捏緊,又鬆開些。梧惠已經察覺不到有什麼疼痛或不適,他必須調動常識來爲自己做判斷——包括自己的力量。他怕繼續抓這麼緊會讓她受傷,又怕鬆開她,她就會垮下去。

    “對不起。”他低聲反覆地說,“我不知道會這樣,對不起。”

    盥洗室還算安靜,沒有太多人出入。偶爾進出的一兩人,連疑惑的目光也不曾向他們瞥來。大約相對於緋夜灣的風風雨雨,廁所裏兩個疑似喝多了的年輕人連小場面也稱不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這“酒勁”終於讓他們姑且扛了過去。

    “悄悄走吧,趁現在。別讓他們發現了。”莫惟明拉着她,“但是你一定要記住……在離開這裏之前,無論你看到什麼,千萬,不可以說出來。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能‘看見’。”

    梧惠點頭的弧度像哆嗦似的小,莫惟明知道她聽見了。她平日在什麼事前都泰然自若,就連得知那場不合規的手術,都以驚人的速度接受了現實。可能是她並不能想到什麼嚴重後果,或者她的心理素質就是這麼高。如今她受到這麼大的刺激,莫惟明不敢細想。

    他們在盥洗室已經停留得足夠久了。可就在出門的那一刻,還是迎面撞上那個男人。

    也可能他一直等在這裏。

    見到他的那一刻,梧惠又顫了一下,但她只是看向地面,什麼也不說。男人將箱子遞到莫惟明手中,禮貌地笑着。

    “您的東西別忘了帶走。不然這一趟,不就白來了嗎?”

    “……謝謝。”

    他儘量避免說長的句子,免得暴露自己組織不起語言。但顯然男人忽略了他的不適,盡職盡責地將九爺說的話傳達過來。

    “出了這種事,真是不好意思。不如兩位隨我去二樓雅座喫點什麼,都算在我們老闆頭上,就當是賠罪。我們的主廚留過洋,還有很多精通本幫菜的師傅。如果不合口味,其他菜系也敬請指名。兩位是什麼地方的人?”

    “不必了。”莫惟明直白地拒絕。

    “真的不考慮麼?那太可惜了。再晚一會,有霏雲軒的舞女會登臺表演,這可不是誰都能請得來的。錯過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下次連他們自己的戲樓,都不知何時才能安排。”

    “感謝九爺的好意。但我們明天還有工作,還是先走了。”

    真是盛情難卻。莫惟明怕雖怕,卻態度堅決。他知道不能再被牽着鼻子走了,否則不知還會有什麼意想不到的麻煩。把節奏放到殷社的人手上,和把命交代出去有什麼區別?

    “那,讓我們的人送您二位一程。這也是九爺吩咐過的,不能怠慢了兩位朋友。我的老闆日理萬機,很遺憾不能繼續奉陪了。嘶,說這麼多,我卻忘記自我介紹,太不禮貌了。這是我的名片……”

    推脫不掉了。他們知道,九爺是鐵了心要拿到他們的住址。

    莫惟明接過兩張名片看了一眼。曲羅生。沒聽過的名字。

    “很抱歉讓你們有如此不愉快的體驗。要常來玩啊。有這張通行證,不會再有殷社的人爲難你們。嗯,至於其他幫會……應該也不會吧!不好說,可以試試看。”曲羅生單手按在胸前的荷葉襟上,神情無比真摯。“一些小角色也是不會再刁難的。不過想必你們也知道,我們這行仇家很多,還是……謹慎使用吧。”

    兩人被一路“護送”到門口,車倒是備好了,也不知之前到底是不是誠心請他們喫飯。天色暗了,被高樓過濾的西方殘陽灑在海面,像斑駁的血。

    即使走出了舞廳,莫惟明還是能聞到曲羅生身上那股讓人不適的香水氣息。不在“高檔會所”裏漚個幾年浸不透這味兒。他打開後座的車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女士優先。”

    在梧惠坐進車裏的那一刻,她與曲羅生擦過衣襬。莫惟明注意到,曲羅生露出一瞬不自然的神色。但他的眉頭很快重新舒展,一切快得像什麼都沒發生。莫惟明再上車時,也與他離得很近,但他沒有再出現任何異常。

    就當是看錯了吧。

    好在車上只有一個司機,是之前送他們來時的人。他並不健談,只是奉命行事。這一路上車內安靜得可怕,喧譁的夜與他們無關。駛過燈紅酒綠的大道,駛過骯髒破敗的小路;駛過荒蕪平坦的空地,駛過老屋林立的街巷。這些相似的風景再也進不去滿是心事的莫惟明的眼睛。梧惠則全程深深地低着頭,一言不發。

    下車時天完全黑了,孤零零的星星一閃一閃。直到兩人走進小區,才聽到車輛絕塵而去的聲音。同樣的夜,這方天地比起那邊靜謐得太多。誰也不曾想過,他們竟在一日內穿梭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渾渾噩噩地上了樓,梧惠都不知自己是怎麼邁開腿的。考慮到她可能實在沒有力氣再爬一層樓梯,莫惟明並不打算喊她上去。他確實有點犯嘀咕,自己死過人的房間會不會又讓梧惠的心臟承受又一輪打擊。

    梧惠身子不抖了,手還在抖,怎麼也不能把鑰匙插進鎖孔。莫惟明接過鑰匙,幫她把門打開,順勢隨她進去。梧惠先坐到椅子上,莫惟明將箱子放在茶几上。他看到牆角擺的暖水壺,這才覺得渴,但提起來時發現裏面空空蕩蕩。他只好作罷,坐在梧惠旁邊的椅子上。

    梧惠驚魂未定。不必等她開口問,莫惟明自覺地說:

    “她是我父親的老相識……應該說,是他的徒弟。但是,我們兩人並沒有太多往來,甚至沒見過幾面。她的樣子……幾乎和以前沒有變化。但我知道,她比我還大上六七年。我剛來曜州,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時,她還不在如今的位置。我只知她選擇走上一條不歸路,今天是我和她在曜州初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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