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十一回:千苦不渡
    阿鸞被這聲嚇得一激靈。

    “幹嘛呀,嚇人一跳。快起牀了”

    山海抹了把鬢角,都是汗。剛坐起來就覺得渾身的關節都在疼,鐵定是受涼了。

    或許也正是因爲這股涼意,竟然讓他回憶起了兒時的事。那夢太真實,真實到直至他醒來也感到一陣恍惚。在回憶的泥沼裏掙扎並不輕鬆,畢竟與他而言,它們過於沉重。尤其是極月君那最後的聲音,彷彿正是他本人在自己耳邊低語。

    真是噩夢。

    一大清早,老伯出了門就把驅邪的事兒說了個遍,鄰里們都湊到陳屠戶家門口。等山海從人羣中擠過去的時候,就看到門口的樹上栓狗似的栓了個小鬼兒。

    它長得和昨天見到的那隻挺像,但也不完全一樣。這餓鬼個頭更小些,頭頂蓋着層毛糙蓬亂的枯發,面目扭曲,神態兇巴巴的。它就像條惡狗,對誰都齜牙咧嘴,要不是繩子困着,怕早就跳上來咬人了。

    一羣人圍成個大圈,山海用符水畫好了一個陣,陣裏放着潮溼的香椿木,似乎也被擺放成了特殊的格局。他引燃一張黃色的符咒,伸出手,讓它隨風飄進柴堆裏。而後,他揮舞着拂塵,口中唸唸有詞。

    他的記性一直不錯,那些年師門上下傳的各種咒術,他都記下了。

    阿鸞在一旁,將溼柴間升起的黑煙扇向餓鬼。

    空地上煙燻霧繞的,人人都捂住鼻子,不知這道士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可過不了一會,原本對在黑煙裏張牙舞爪的餓鬼,竟安靜了些許,像是暴跳如雷的狗見了肉似的,它撲向煙霧,不斷地抓着空氣往嘴裏送。

    旁人無不看得目瞪口呆。

    這種法術,能教薰煙在餓鬼眼中變成可供吞嚥的喫食,雖不能超度它們,卻可以減輕它們的痛苦。

    這隻小鬼對着煙霧足足吃了小半個時辰,一羣人就這麼怔怔地看着。終於,它好像是飽了,頂着圓滾滾的肚子橫躺在中央。陳屠戶走過去拽它的繩子,它也不反抗,就這麼拖死狗似的拉了一段距離。

    人們議論紛紛,都在誇凜道長道行高深。但山海仍捏着把汗,他不知道諸如此類的方法,對那中邪的孩子是否有效。就這麼琢磨的這會功夫,一個戴頭巾的中年婦女就衝上前來,撲通一下跪在山海的腳邊,哭哭啼啼的,嘴裏含糊不清地說着什麼。

    他明白了,這定是老伯口中的寡婦。她所說的,想必也是栓子的事兒。

    他也半跪下身,好好勸着栓子媽。

    “您兒子的事兒,我聽說了。但我沒有十足的把握,只能說是姑且試一下。再者,我來的倉促,沒有做什麼準備。我得回一趟住處,去取些工具,置辦點東西再來。”

    “道長,道長您說話算話,您一定要回來啊一定啊”

    一羣人費了老大的勁,才說服栓子媽把手從山海的衣襬上鬆開。有人借了他們一匹老馬回城,只是這馬確實上了年紀,走走停停,一會要歇腳,一會又要喫草。從西南會到西北邊的裕安酒樓,他們足足用了兩倍來的時間。

    本身就沒有休息好,再加上大清早就作法佈施,山海確實是傷了些許元氣。阿鸞看得出來,一直主動提着山海的包袱,這倒是讓他欣慰不少。回到酒樓,他領着阿鸞上了三層,拍響了裴員外住處的門。

    屋內仍是一片花天酒地。

    山海與阿鸞的臉色都不大好看,但裴員外顯然是沒看出來。他一面醉醺醺地招呼這兩人坐下來喝酒,一面向兩個花枝招展的姑娘吹噓面前這位道長有多厲害的道行。

    修行者不要說粗鄙之語,山海在心裏頭勸着自己。

    他向裴員外匯報了自己的見聞,和自己做過的事。他與幾位姑娘時而面露驚恐之色,時而詫異萬分,聽書似的,動不動還起個哄。

    阿鸞看不下去了,皺着眉望向山海。他在桌下扯住她的衣角,示意她不要聲張。

    “那餓鬼,爲何喫不得人食呢”有姑娘給裴員外嘴裏塞了點心,他鼓着腮幫子問。

    “有許多種原因。我們所見到的,是因爲前世的因果業障,使得食物在他們眼前或肚裏化作不能喫的東西。”

    “煙就可以吃了麼”

    “算是吧。”

    “仙長可否現場示範一下,教我們開開眼”

    阿鸞剛準備伸手去拽山海的衣角,他卻先一步抱拳行了禮,從凳子上唰地站起來,木腿兒在地上摩擦出咔嗒的聲響。

    “我明日還需再去那裏一趟,需做些準備,不宜在此久留,先行告退。”

    說着,他轉身就走。阿鸞楞了一下,看了眼一臉茫然的裴員外,就好像他不知道爲什麼山海發那麼大火似的。她連忙追上去,留下裴員外和陪酒的姑娘們面面廝覷。

    何不食肉糜

    山海扶在欄上,望着樓下人來人往。男人的鬨鬧和女人的嬉笑不絕於耳,他緊皺着眉,卻不知該對此說些什麼。

    或許有些話,他也不必說。這世道,就是這樣。

    阿鸞在後頭輕輕拽了拽他的長髮,他也沒有回頭。

    “你打算怎麼辦呢”

    “硬辦。”

    “你若真是不高興做這個,就算了吧,沒人怪你。”

    “可我會怪罪自己。”

    凜山海實在沒法沒心沒肺地活着。他是那樣容易心軟,世間苦難,從小他就聽在心裏,長大以後,也都看在眼裏。

    他的師父,也就是阿鸞的師祖凜霄觀的門主,有一位年輕的友人。他一身青黑相間的袈裟,總是持着一柄禪杖,另一手上掛着佛珠。可若說是佛門弟子,他那頂陳舊的斗笠下卻留着瀑布似的長髮,真是個怪人。

    閒來無事,那人經常來觀裏與他談天論地。那時候,山海還小,也就是乾點端茶送水的工作。走出門的時候,偶爾也會聽到師兄弟的竊竊私語。

    “那假僧又來啦。”

    “是啊,看着對佛心也不誠,跑到我們道觀又做什麼。”

    “可別這麼說,聽說呀,他和師父是忘年交呢。”

    小孩子自然是心直口快的。這些話他聽在耳裏,記在心上。終於某天有了機會,他問了門主關於那僧人的事。

    “佛道有別,卻殊途同歸。我自以爲,佛與道不分上下,而應求同存異。這世間萬事萬物,都是此理。你那位師叔雖帶髮修行,卻早已貫徹天地真理,有些事,我還要向他請教。”

    原本以爲問了這樣無理的問題會招致師父的不滿。不曾想,師父也並不惱,只是意料之外放下昔日那嚴肅的面孔,和善又平靜地與他講起道理。

    說起來,他尚未給那名雪硯宗弟子所解完的那卦火澤睽,是有那麼句異中求同的。

    他還記得,兒時的自己是這樣追問師父的。

    “那異於何處”

    “佛門以身贖世,志在普度衆生,達濟天下;我道者修身養性,欲渡人,先渡我。”

    “同又同在”

    “大道無形,衆生皆苦。”

    衆生皆苦啊。

    想起那些平民百姓的眼中所流露出希冀的光,凜山海不得不強迫自己振作起來。他深吸一口氣,捏了捏鼻樑,重新挺直了身子。

    阿鸞繞到他側面來,眨巴着眼睛,像是有話同他講。

    “你若想說什麼,直說便可。”

    “啊,也沒什麼。就是我剛剛好像聽小二聊天說,樓上住了位雅克,前幾天就在那兒了。說是對漂亮姑娘與美酒都沒興趣,喚來頭牌的藝妓,只是整日彈琴給他聽。聽那位置,好像就在我們屋子隔壁”

    凜山海二話不說,三步並作兩步噔噔噔跑上樓去。阿鸞本想轉移下他的注意,讓他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不曾想他居然對這種消息大有興趣。她追上去,發現山海已不請自來地推開鄰屋的房門,她也跟着進去了。

    隨即,阿鸞就愣在了門口。

    屋裏頭坐着的,除了一位被打斷了演奏而受驚的妙齡女子,還有位她有些熟悉的人。

    那人一身輕飄飄的白衣,邊角繡着青碧的緞帶。外翻的衣襟是黑色的綢,繡着暗紋,裏頭是純碧色的內襯。

    雖然裝束與先前相比不大一樣,但那張臉,她絕不會認錯。

    “極月君”

    阿鸞驚呼。

    他沒有戴着眼前那道黑色的簾兒,但那雙清冽如許的眸子,與她所想的是一模一樣。

    極月君擺擺手,那彈琴的女子鞠了一躬,抱着琴出了屋子,並掩上了門。

    “你怎麼老盯着我呀,真叫人放不開。”

    他笑着說,那雙眉眼也跟着彎起來。只是,他的瞳色很淺,泛着似藍非綠的光彩,讓她覺得很不自然。更奇異的是,在那瞳孔與眼白之間,有一絲弧狀的金色痕跡,薄厚不均,在纖細的環狀末端也不曾完全閉合就像三日月那樣。

    她在他跟前拼命地上下襬動手掌,像是要證實他是否真的目不能視。

    “別晃了,他當真看不見。”

    山海陰沉沉地說着,坐在他對面的位置,兀自倒起了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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