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九十五回:爲虎作倀
    重陽佳節,寒英樓前。

    夜深了,遠處的鬧市依舊喧囂。佩着茱萸的婦人陪着孩童們慢慢地往家裏走,他們的手中都抓着紙鳶。商販們倒不再吆喝,白天比着嗓子的同僚們,一個個都嘮起嗑,談及家中的妻兒老小。一路五彩繽紛嬌豔欲滴的殘菊,被來往的腳步踐踏着,緩緩沒入潮軟的土地。

    將目光移回這略顯偏僻的地段,寫着寒英樓三個大字的金邊牌匾,掛在這座五層高的建築門前。熱鬧從市區遷移到這裏,此地的聚會,纔剛剛開始。

    但這兒沒有笙簫,沒有箏琶,一切都安靜得可怕。只有水滴有規律地落在不同的鼓面,敲打出不同的音韻來。擡起頭,樓上的紙窗映出內部伶人的身姿,在這細微的、有規律的節奏裏起舞。人們有序地排隊進入,時不時低聲交談。

    他默默打量着這棟樓,那淡漠的目光談不上欣賞。

    排到他時,他從黑色衣襟中取出請柬,遞到對方的手裏。那人看了看他,就放進去了。

    菊花的香氣很淡,或許是那過分豔麗的顏色奪取的大部分感官。但他收回目光,空看着前方向上的階梯。兩位下人請他伸直雙臂,檢查來客身上的武器。一個人卸下了他唯一的佩刀,按序排在那些寄存的兵器旁。

    另一人說:“任何形式的兵器都請在此寄存。”

    他把緊攥的手張開,一枚青翠的玉環落下來,墜在手腕的紅繩上。

    “別緊張,只是個裝飾罷了。”他皮笑肉不笑。

    放行後,他便上去了。

    這是處不錯的場子,雕樑畫棟,芳香氤氳。裏面沒有焚燒香爐,靠的全是重陽前夕購置的花兒,與桌椅木材本身的香氣。寒英樓本身是個戲樓,如今廉價租給他人經營。現任的主人是個退隱的陰陽師,上了年紀。寒英樓平日裏就是一座茶樓,誰都可以來此地歇腳喝茶。入了夜,人們便拉上簾子,聚攏在一起交頭接耳,談論起見不得光的消息來。

    此地風景好,地段清淨,租金也便宜。許多在灰色地帶遊走的行者,都喜歡來這兒打探風聲。他是第一次來,先前也只是聽說過這裏。

    也是最後一次。

    頂樓的幾個帶刀侍衛無聲地倒下了。這是間大屋子,拉着簾,豎着屏風。屋裏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熱鬧非凡。舞女在被言語聲淹沒的拍子裏邁着步,鬼魅般安靜的影子在屏風上時隱時現。

    坐在上席的那個人,正是寒英樓的樓主。他一把年紀,滿鬢斑白,卻意氣風發,舉杯與一幫不惑之年的人們談笑風生。那些人極盡恭維之詞,任憑誰聽了都會在酒氣裏飄飄然。他自然也不例外,一片油嘴滑舌之中滿面紅光,彷彿看待自己親生子嗣般眯着眼環視席間。

    無非是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重陽安康之類的措辭罷了。外加一些他年輕時,那些風光或並不風光的事蹟。但不論什麼話,從什麼人口中,以什麼樣的形式說出來,都有不同的意思在裏頭。將是說成非,將黑說成白,將好說成壞,話由人說,也由人聽。

    “您這地段依山傍水,坐北朝南,實在是養生寶地。”

    “養什麼生,一把年紀,老骨頭啦。”他笑眯眯地應着。

    一陣冷冷的男聲突兀地闖來。

    “這日子,是該過到頭了。”

    此話一出,舉座啞然。老爺子明顯愣住,微醺與惱怒令他乾癟的臉更紅了些。

    “何人在此造次!”

    說剛纔那番話的,是很年輕的聲音,應當與在坐的任何一位都不相稱。他們倉皇環顧,滿屋子找着發話的人,個個矇頭蒙腦,卻都不敢怠慢上席的大人。

    “這樓也不錯”聲音的主人接着說,“可惜很快會化作廢墟了。”

    他們終於找到了聲源。他不知何時進來,一襲黑衣,在昏暗的燭光下隱匿了蹤跡。看樣子,他已經在屋子裏待了很久。年輕人約摸二十過半,一頭幹練的黑色短髮在腦後束了一撮,珀色的眸子寧靜又空曠。陰影裏,在一羣人慌張地尋找武器時,他表現出一種不屬於這個年齡的鎮靜。

    有人大聲呼喊着護衛,他迅速揚起手腕。最近的一根蠟燭熄滅了,與那一抹火光一同消失的,還有那人難聽的嗓音。

    那人驚愕地攥着脖頸,有什麼東西穿透了他的喉管,讓所有的聲響都扼在了細小的孔洞上。暗器打穿了脖子,深深嵌進後方的牆壁中。

    是一顆黃鼬的牙。

    衆人晃神間,他再一打響指,一陣電流的噼啪聲在指尖響起,金白交錯,電光閃爍,一道轟雷自天而降,穿透了屋瓦,劈開了堆滿酒肉的桌席,盤碗燈燭盡數落地。陰風掐滅了所有燈臺,一切都黑下來。老傢伙們驚慌失措,抱頭鼠竄,他倒也不管不顧。閃電襲來,呆愣在上席的老頭警覺那個地方空無一人。他伸出顫抖枯瘦的手揉揉眼睛。又迎來一陣驚雷,一股駭人的氣息逼近了些。

    再是一道閃電,將一張陰鷙森然的臉照映在眼前。

    還有他身後一隻體型巨大的、通體漆黑的猛獸,如豺如狼,目光兇惡駭人。慘白的獠牙泛着青光,令人懷疑下一刻就要染上血跡。

    噼裏啪啦的聲響接連不斷。從一開始瓷器的破碎聲,轉成人們凌亂慌張的腳步,當下又摻雜了些木材燃燒的聲音。灼灼的火光自下而上,將年輕人與他隨天雷而降的妖物鍍上淺淺的金色。

    “聽說庸人越老,便越是貪財怕死。”他冷冷地說。

    “是、是誰派你來,他花了多少錢?你要什麼?多少錢我都給你,要什麼我都……”

    “你不問問我是誰?”年輕人湊近了些。

    “那你、你是誰?”

    “死人沒必要知道”他訕笑一聲,“我記得你就夠了。”

    年輕人轉過身去了。龐大又兇狠的天狗卻逼近了些,令哀求化作慘叫,繼而是奄奄一息的哀鳴。

    然後歸於寂靜。

    火勢愈發猛烈了。樓下的人們在倉皇逃竄間打翻了燭燈,火勢還在蔓延,欲圖將一切尚未說出口的祕密鯨吞蠶食。年輕人從容地離開了,並帶走了原本屬於他的那把佩刀,其餘更加花哨貴重的兵器,他看也沒有多看一下。

    直到離開了數百步時,他才抽出那把橫刀,稍作檢查。刀澤如墨玉,紋似和田山流水。隨後他擡起頭,將目光重新放到來時的那棟樓上。遠處明顯看到,屋瓦被雷點開了口,有沖天的火焰從裏面竄出來。有猛獸衝破木質構造與器物打碎的聲響,加之屋內的求助與尖叫聲此起彼伏。有人身上帶着火,從門口逃竄出來,也有人的身影在窗裏倒下。

    偶爾有天狗的剪影一晃而過,與火焰一起將殘留的人吞噬殆盡。

    有什麼聲音不絕於耳,有什麼人不爲所動。

    他默默打量着這棟樓,那淡漠的目光談不上欣賞。

    漆黑的夜與燃燒的火——這一切是多麼熟悉。如今他只是將這情景,如數還回去罷了。儘管這樣的景象時隔二十餘年,依然能勾起他糟糕透頂的回憶,令人有些眼暈。

    “嘖,燒得可真旺啊。”

    輕佻的嗓音傳入耳中,將手放在刀柄上是第一反應。但頃刻間的思考令他停住接下來的動作——儘管他的手總比意識要更快些,刀身已經抽出一半。

    他感到異常濃烈的妖氣,在第一時間與之作對不是最好的選擇。

    一隻纖細白皙的手搭在他握刀的小臂上,將刀刃扣了回去。紅色的指甲很尖,很長,像那邊的火一樣礙眼。他沒有轉過臉,只是微微側目,看到一對如絲媚眼中,睡着一對彎彎的金月牙。

    “六道無常……”

    “不錯嘛,唐少俠認得我。”

    他轉過頭,與那人對視着。那位無常不說話了,他也挪過了視線,眺望着寒英樓。

    “找我有何貴幹?”

    “唔,你是要報仇來着,是吧?那個樓主,是當年將要他們命的消息賣出去的傢伙……如此,不如我再幫你一把。”

    “什麼?”

    朽月君一揮衣袖,那百步外的樓突然生出無端大火,火焰拔地而起,在瞬間吞沒了整座建築,先前裏面竄出些許的火光黯然失色,被納入其中。這大火像有生命一樣,在膨脹,在生長,幾乎完全覆蓋住五層高的樓房,只有隱約的輪廓在刺目的火光裏閃現。此方天空都被地面的火勢映亮了些,周圍一切景物都清晰起來,恍若白晝。

    他微微睜大了眼,朽月君緊接着說:“安心,你那小狗兒不會有事。燒得再旺些,好連你掉在那兒的頭髮絲都不會留下證據。”

    他的手再一次挪上刀柄。他不是沒有想過,六道無常會盯上他——依他殺過的那些人與妖怪,這是遲早的事。只是他不論如何也看不透眼前這個無常鬼。他不喜歡這種未知的感覺,他需要一切盡在掌握。

    “你欲意何爲?”

    朽月君又靠近了些,手肘搭在他的肩膀上,用手背托起自己的下顎。他望着他,看到眼裏滿是猜不透的笑意。他還嗅到對方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像是樓裏那些菊,又像蓮。

    “我說了,我來幫你。”

    <br /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