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一百五十五回:情根愛種
    琴師的名聲在妖界也被傳得沸沸揚揚。妖怪們大膽起來,更有甚者,隨他溜進皇宮去聽他給帝王將相彈曲。琴師最初是不在意的,但問題很快暴露出來——宮廷內的陰氣越來越重了。原本京城的選址都是請陰陽師看好的,震懾妖魔鬼怪的物件也並不少。但由於許多器物年久失修,風水侵蝕,靈力逐漸衰弱。再者架不住來往的妖物數量衆多,這宮廷內可比外頭陰涼太多。滿朝文武都是陽氣重的男性,這倒罷了,只是一些宮女們總是生病,也沒什麼人在意。可是有一天,皇后娘娘一病不起,這才引起軒然大波。

    皇帝最最寵愛的人病了,那自然是要徹查的。從醫師到陰陽先生都請來了。皇后的身子骨弱,平日不愛生病,一病就是大病。但醫師們都查不出什麼問題,究其原因,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陰陽師告訴皇上,皇宮內外的妖氣太重,不乾淨的東西總是在此來往。

    所謂一怒之下爲紅顏,皇上下令,緝殺整座京城全部的妖怪——全部的。哪怕是城牆外方圓百里,也必須片甲不留。不論是陰陽師世家還是種地的農民,不論獵殺的是臭名昭著的大妖怪還是小偷小摸的耗子精,只要能交給上面證明是你殺的,都能根據功績領賞錢。

    人們突然就瘋了。

    有的妖怪單純,有的妖怪狡猾;有的妖怪善良,有的妖怪兇惡。可人不一樣,同一個人可以在這一刻笑臉相迎,下一刻拔刀相向。人人都虛僞,人人都愛財,人人都爲了生存或者貪慾而所求無度。當這個看似弱小的羣體統一了利害關係時,妖魔鬼怪也不再可怕。

    即使逃到荒郊野嶺也毫無用途,人類總能追到天涯海角。其他城池的妖怪也遭了殃,無處可躲,無處可逃。最後,倖存的妖怪們蜂擁至琴師的庭院後山,苦苦哀求起來。

    琴師再怎麼聲名遠揚,藝人依然是不得干政。皇上的聖旨不容置疑,不得反抗,琴師也沒有辦法。但雖然他無法阻止別人來獵殺它們,卻有別的法子。

    他將它們藏了起來。

    這一切,也如傳言中一樣。

    琴聲的結界籠罩了整座庭院,逐漸擴散,從一方小小的後山覆蓋到院前的街道與山後的密林。人們再也找不到什麼妖怪,也拿不到賞錢。但這琴聲一息也不能停下,否則馥郁駭人的妖氣頃刻間便會出賣他們的藏身之所。

    琴師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停手了。他手上的薄繭被磨破,面色蒼白如這場輕飄飄的雪。他嘴脣乾裂,有妖怪替他打了水,催他去喝,他卻像一尊雕塑似的動也不動,彷彿已與地面融爲一體,唯有雙手還在躍動,一刻也不敢鬆懈。

    琴聲源源不斷地從琴師的府中傳出來。人們很奇怪,紛紛聚攏在他家門口,可門卻被牢牢鎖住,即使是他家的兩個下人也喊不開門。那個姑娘也隨着人羣站在院牆外,憂心忡忡。只有她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她深深牽掛着琴師與那個妖怪的安危。

    直到宮裏召見他,琴聲也沒有停下,琴師也沒有出現。

    那妖怪還活着。他一直陪在琴師的身側。他們同他說話,他也不應答。所有妖怪們都知道,琴師是在自責。可壞了規矩闖進人類地盤的,不正是他們之中的人嗎?再怎麼說,罪過也不應該落在琴師的頭上。可違抗聖旨,是絕對要掉腦袋的事。

    任憑人們如何在外喊話,琴師也沒有走。

    府內的妖怪們團結在一起,以妖力加固庭院的庇護。任憑士兵們如何捶打大門、翻上牆頭、挖掘隧道,都無法潛入琴師的庭院。

    可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琴師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停手了。他面色慘青,指尖血浸透琴絃,把它們紛紛染成紅色,伴隨着每一次的震顫滴落在琴面上。臘月厚重的霜雪覆蓋在他身上,唯獨琴上乾乾淨淨。有妖怪做了飯,用筷子笨拙地湊到他嘴邊,他只是搖搖頭,一刻也不敢鬆懈。

    有一根琴絃突然斷了,傳出一聲詭異的音調。但那聲音轉瞬即逝,鮮少有人察覺。無法彈出的調,他用其他弦上的音色填補,對譜子稍作修改。無人覺得異樣,依然沉湎於那悠揚空靈的旋律。

    人們懷疑那不是琴師在彈奏,而是妖怪。沒有人可以連續三天奏琴而不停歇的,一時間衆說紛紜。可這座宅子裏沒有任何妖氣傳出來,即使是宮裏最好的陰陽師,也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破綻。

    院牆外的圍觀者走了一波又一波,輪班的士兵們換了又換。姑娘依然每天都來。聽了流言蜚語的他家人天天勸她,不讓她出去冒那個險。她自然是不聽的。雖然還沒發生過什麼大事,姑娘的爹孃還是每天派人跟着她。她雖然不自在,但即使她一個人來,也沒辦法進到琴師的院子裏。她知道妖怪們都從後山那邊過去,她不敢。一來是士兵們一定試過了,二來是隨行的下人肯定會告訴爹孃,他們就再也不放自己出來了。

    那個妖怪真的在裏面嗎?他會想自己嗎?他會和琴師安然無恙嗎?

    她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琴師已經七天七夜沒有停手了。他那雙白淨的手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兩團模糊的血塊。銳利的琴絃一點點剝開了他的手指,皮開肉綻,筋脈盡斷。血落在雪地上,如點點紅梅。妖怪們跪在他的身邊,垂淚,哀鳴,祈求。琴師不動聲色,一刻也不敢鬆懈。

    只剩下三根琴絃,琴師用盲眼默默凝視着指間。琴絃又斷了一根,妖怪們的心絃似乎也隨之斷裂。他們太害怕了,怕外面的人攻進來,更怕琴師猝然倒下,一覺不起。

    人們都說,琴師一定死了,在裏面彈琴的,毫無疑問是妖怪。但更多人說,那是琴師的靈魂。朝廷派來許多精通陰陽道的人爲之安魂,引來了許多亡者。亡者們知道琴師的事,故意趁着夜色作惡,嚇唬那些生者。姑娘被父母關在家裏,不許她再出門。她太想進去了,想爲琴師,也爲那最喜歡的人做飯。她還想學彈琴,想辦法接替琴師的工作,想辦法引來那不見蹤影的傾心之人。她做不到,任何微弱的琴聲都會被琴師的音樂所吞沒。

    空靈,且悠揚。

    琴師已經九天九夜沒有停手了。原本應當是手的地方,沒有血,沒有肉,森森白骨在弦上舞動雀躍,如蜻蜓點水般輕巧。被冰雪凍結的乾涸的血肉,就這樣牢牢黏在琴面上,浸透了金絲楠的木板。妖怪們也臥在雪中,靜靜地陪在他身邊,他一刻也不敢鬆懈。

    只剩下最後一根琴絃了,沒有誰知道他是如何用這樣的手,如何用這樣的琴,彈奏出那無可比擬的天籟之音。

    那妖怪偶爾會慶幸,慶幸那個姑娘是個人類,不會如此刻的他們一樣惶惶不可終日。除此之外,他或許對那姑娘沒有過多的感情了,這已經不再重要了。即使誰都清楚未來於他們而言已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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