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爲何會來到這裏……?
冥冥中不覺得是巧合,卻給不出別的解釋。
“聽說你的名字是從這兒來的。”傾瀾接着說,“其實我們也一樣。”
懷瀾看他的眼神有些不悅,似乎是覺得他話多了。也不知他聽沒聽見,他一面倒退着繼續走,腳下靈巧地避開了所有凸起,一面簡單地敘述着:
“小丫頭很聰明,知道我們的名字只是代號。這代號的確與藏瀾海有關,我們也是從這兒出生的。當初,這一帶只是一片小小的漁村,現在生意做大了些,不過我們離鬧市還很遠。凜道長是出生就離開的,不知道這裏過去的樣子。真的很窮,我們靠趕海爲生——每當退潮後都蜂擁到海邊,掃蕩一切能喫的東西。如果去晚了,就只能冒着捱打的風險,去市場上偷一些臭魚爛蝦……”
“你們是兄妹嗎?”黛鸞問,“還是姐弟?”
“唔,懷瀾比我大些。怎麼樣,看上去是不是有點當姐姐的穩重?不過我們不是親生的姐弟,只是一同被唐門的老爺子相中,有現在的家罷了。”
“那不是家,只是處容身之所。”懷瀾沒有回頭。
“好吧,你是對的。”
說完,傾瀾轉過身去,將雙手抱在腦後,懶洋洋地邁起步子。凜山海很輕易就注意到,這兩人踩在沙子上一點聲音也沒有。不如說,他們的步伐從來都沒有聲音,且異常整齊,如皇上的親軍一般——雖然他沒見過。而且這種步調大概率是無意識的,這令他有些訝異。更重要的是,在這廣闊的沙灘上,二人沒有留下半個腳印,簡直如鬼魅般飄過。
這等輕功山海也做得到,但不至於像他們一樣時時刻刻都繃着神經。
他們都揹着一把輕巧的摺疊弩,應該也是唐門配發的武器。
“二位既然是唐門中人——”
“你們認識唐赫嗎?”
山海剛說了一半,話頭就被黛鸞搶去了。
望着他們的背影,山海沒有察覺到一絲一毫的動搖,但這陣統一而冰冷的沉默足以說明很多問題。二人應該是覺得,沒有必要將“家事”同外人講太多。
“哈哈哈,不是說所有姓唐的都是唐門中人……不過,我們是很希望他能回來認個親什麼的——這樣我們可以少很多麻煩。”
黛鸞大概聽出來了,他們要找的人八成就是唐赫,凜山海說不定也猜了個差不離。他們是左衽門的人,又真正聽命於唐家,而另一位姓唐的刺客倒也從這殺手集團裏搶過單。不論二者聲名如何,這對姐弟的確像處理他的最佳人選。
走了許久,面前又出現了稀疏的石塊。唐懷瀾指了遠處的一個巨大的岩石。那塊岩石向海的方向突出去,上面似乎站了什麼人,又似乎沒有。他們向前走了幾步,還是看不清。
“是在那兒嗎?”
山海想要確認一下,回過頭,兩位唐門弟子卻不見了,只有空曠的海岸與反覆來回的浪花。他們無聲無息,無影無蹤,如不曾來過。
師徒倆硬着頭皮向那邊去了。石頭密集了些,還有許多附生的貝類,很容易被絆倒。遇到難走些的路,山海就先跨過去,再向阿鸞伸過手,把她拉來,如過去的每一次一樣。爬上那處高地時,已不知過了多久,阿鸞氣喘吁吁的。原本夜晚的海邊很冷,可她現在一身汗,腦袋都冒着熱氣兒。
他轉過身,另一手的確在轉一串佛珠,看來果真是僧人。他停下手,摘了斗笠,可月光從他背後打過來,依然看不清他的臉。黛鸞感到很困惑,且不說他如何帶着一身行頭獨自爬上這個地方——僧人爲何會出現在這裏?爲什麼想要見他們?
不過儘管他是僧人的模樣,卻擁有烏黑的頭髮。不算太長,有些層次感,從中央整齊地分開。雖然逆着光,但黛鸞還是看到,他的眸子裏泛着明亮的光,如一對彎彎的月牙。
黛鸞還沒來得及問他是不是六道無常,卻先因爲山海的反應而困惑了。只見山海呆愣地望着他,眼神說不出的複雜。
“都長這麼大了。”那年輕的僧人說。
黛鸞仔細觀察他的視線,感覺並不是在說自己。何況她也覺得自己是不曾見過對方的。於是她拽了拽山海的衣角,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是您?”山海併爲掩飾自己的驚訝,“你爲何……爲何在這?是您要見我?”
“不錯。哎,你還記得我呢。”
“怎麼會忘記呢?我還小的時候,您常常以佛門弟子的身份出入凜霄觀,與我師父談天說地……只是頭上的斗笠不曾摘過,我們都不知您是……帶髮修行的,更不知您是走無常。所以其實——”山海試探性地問,“您就是睦月君?”
青陽初空·睦月君。
最初的六道無常。
“這你可生分了。”睦月君輕鬆地笑着,“我與你師父是故交。不瞞你說,將你從藏瀾海帶到黛巒城的人,也是我。那時候,你還裹在襁褓裏,完全看不出現在的樣子呢。”
黛鸞驚訝地張大嘴,可一肚子的問題太多,爭先恐後卡在嗓子眼裏,讓她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但她很快發現,比她更震驚的還是山海。她從未見過他那總是沉靜的臉上,有過如此複雜、如此怪異的表情。她完全無法從中找出一種具體的情感,硬要說,唯有百感交集能夠形容了。
“不、我……這,等等,您……”
她也從未見過她師父如此語無倫次過。以前,再大的風浪他都心平氣和,可如今這些在正常人身上的感情一股腦塞在他身上,讓阿鸞都要不認識了。
但阿鸞也想明白了一些問題——比如極月君和葉月君護送他們穿越靈脈的時候。那時,他們險些說漏嘴了什麼,但他們都沒人在意。現在想來,恐怕他們早就知道,睦月君曾經帶着山海穿越靈脈的事了。
“但是爲什麼?”
最後,山海只是清晰地說出這幾個字而已。
“原因有些……複雜。而且我也不止是爲了見你,還有你的徒弟。”
睦月君溫和地笑着,向他們走進了幾步。即使是這樣的夜色裏,他身上都好像透露着一種奇妙的柔光,讓任何看到他的人都萌生出一種莫名的敬畏。這種敬畏又不完全是敬畏,還帶着一種親和,就像是——讓人看到菩薩一樣。即使不是皈依佛門的人,都不由自主想要雙手合十,對他鞠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