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一百七十四回:深澗幽陵
    這裏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有些像雪硯谷,這裏四處都像沉澱了厚重的積雪。但相較於雪,它更淺薄,也更輕盈,悠悠地敷在整片廣袤的大路上。

    除了敷着白色的大地,漫山遍野的草也是青白的。樹枝是烏黑的,可枝頭的花是白的。溪流清澈見底,底端是灰白起伏的岩石。天是白的,雲是白的,但云更白,襯得天微藍。

    這個世界沒有色彩,也沒有溫度。

    她住的小房子覆蓋着灰黑的瓦,瓦下的牆刷成純白,一個印兒也沒有。有兩個人在院子裏,她站着,另一個坐着。大理石的凳子旁依然是石制的桌子,桌上擱着一把牛角梳,和一截扎頭髮用的繩。

    她在幫坐着的人剪髮,是個十二歲的孩子,頭髮卻像雪一般乾淨、潔白,濃密又厚重。這些頭髮微微打卷,拉直了會更長,平日裏也是高束着的,只有兩股鬢髮垂在胸前束起來,長得慢一些。但那些頭髮看上去快到腳踝時,就證明該剪短了,不然放下來一定會絆住腳的。

    每過七天,她都要幫忙剪剪頭髮。不論她幫她割成小子一樣的短髮,還是隻剪到腳踝,七天後便總是那個長度。她之前曾取笑過,說這些頭髮像筍子似的,只是頭髮的主人從來不冒個子。頭髮的主人也不惱怒,更沒什麼表情,只是歪着頭,心有所想。

    “你說,劍要是像我的頭髮一樣可以剪短就好了。”

    “……怎麼忽然這麼說?”

    她將剪下來的頭髮整理好,摞到桌面上,然後去拿梳子和頭繩。手指和牛角梳穿過光滑的髮絲,像綢緞一樣柔順又輕飄飄的。

    “就是突然想這麼說了……”這是一個有些空曠的童聲,“頭髮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被剪掉,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死掉。”

    “是嗎?它們知道嗎?”

    她疲憊地笑了笑,倒也習以爲常。將頭髮紮好後,她拍了拍孩子的肩膀,示意可以站起來了。兩個人都沒再說話。沉默了一小會,她接着說:

    “晚一點再燒掉吧。”她將桌上快滑下去的頭髮向裏推了推,“曉會想到辦法的。我們都會想到辦法。”

    小孩子乖乖地點了點頭。至於心裏怎麼想,大概是另一回事。她不指望孩子能完全信任他們,最好不要——這樣當他們無能爲力時,大家也不至於太悲傷。但安慰的話,沒有人會討厭聽,它不需要付出什麼成本,只要帶些心意就夠了。

    她又說:“我去找他。這麼久,那傢伙一點消息也沒有。你想休息就在這裏坐着吧,或者回屋看看也可以。”

    “嗯。”

    孩子目送她離開了。她走出低矮的籬笆,沿着門口的小路去了。輕盈的白紗長裙隨她的步伐飄蕩着,像盛夏的粉蝶。但現在正值凜冬,只不過這裏不冷罷了,她也不冷。

    清風徐來,帶走了幾根白絲。孩子看了看桌上的頭髮,將它們攏到手裏,另一手拿着梳子便回屋了。屋裏是沒開窗,也沒點燈,黑漆漆的。孩子把手中的東西放下,再去掀開窗前的遮光板。有一扇窗戶在牀尾那裏,孩子爬上牀邊,伸手取下木板,然後推開它。

    又一陣清風,夾雜着某種花的淡香,伴着光一併涌進來了。

    牀上的人動了一下,孩子扭過頭,湊上去看。

    “……阿鸞?”

    山海一睜眼就看到一張小孩兒的臉,幾乎要和自己貼上來一樣近。他剛清醒過來,嚇一跳,險些磕到一起去。

    這一幕真是似曾相識。

    但那不是阿鸞,他一眼認出來。她們長得完全不同,衣服也不一樣。面前這個更年輕的小孩穿了一襲長衣,袖口寬大,衣襬堆着褶,十分蓬鬆。暗紅的束帶勒住纖細的腰,暖灰的外衣裏是白色的內襯,縫着黑色的鈕釦。小孩穿得比阿鸞講究多了,不過,她在家的時候也不得不打扮得繁瑣些,累贅些。

    “對不起,這位姑娘,請問……”

    山海嚥住了。他一下子有太多問題,不知道先從哪個說起。那個小女孩雙手背後,用灰色的大眼睛打量着他。她睫毛很長,離得太近時,差點戳到山海的臉。

    “曉把你帶回來。你昏過去了。我們救了你。”

    她輕描淡寫地用三句話將整件事概括了。山海一時沒話,閉上了嘴。好吧,至少解決了一個問題。

    “唔,感激不盡……在下凜山海。請問你的名字是?還有,曉是哪位友人?”

    “我是默涼……曉就是曉。還有姐姐,你可以叫她池梨。”

    小姑娘的語言有些零碎,但並不影響理解。山海思考了一陣,便試探性地問:

    “啊,那麼,你們有沒有……有沒有看到我徒弟。是個丫頭,比你高一點,揹着一個藥箱……”

    “你一個人。”

    “就我一個?”

    “你一個。”

    山海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也不知是焦慮還是如釋重負。他突然又倒在牀上,全身上下說不出的疲憊。他望着上方,這一個不大的屋子,連天花板也刷成白色。良久,他幽幽地來了一句:

    “我死了嗎?”

    “……你活着。”

    “是嗎?”他稍微撐起身子,“我聽說天界就是這樣乾淨,四處都如雲霧般潔白。”

    “真失禮。”

    “抱歉……我是說,這裏很乾淨,很漂亮。而且——而且我也沒該活着。”

    “你活着哦。”小姑娘認真地說着,“下次不要尋死了。”

    “不,我沒有。我只是……唔,好吧,你說得對。”

    山海強行擠出一個微笑以示禮貌,然而卻被默涼直白地說了句“好難看”。

    氣氛有些尷尬。又過了一陣,山海還是沒忍住,追問了一下。

    “池梨姑娘又是……”

    “是姐姐。她最開始一個人住,然後我就來了。”

    “小姑娘……”山海試圖說些什麼,“恕我冒昧,但是……在下覺得,你身上有一種奇異的妖氣。不僅如此,整個房子裏看上去光潔如新,只是靈氣十分雜亂。”

    默涼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些。隨後,她想了想,回答說:

    “的確如此。但我是貨真價實的人類……抱歉,你能再說一遍你的名字嗎?”

    “啊,凜山海。”

    默涼微微歪着頭,看上去像是陷入了苦思冥想。隨後,她搖了搖頭。

    “對這個名字,我沒有什麼印象,不好意思。”

    “在下不過是個江湖晚輩,的確沒什麼名聲。你姓默……我記得默家也是陰陽師,代代以除魔爲業。看你身上帶着點妖氣,莫非你就也是他們默家的孩子?”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