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二百零八回:別有洞天
    施無棄活着。

    柒姑娘沒有什麼變化,完全沒有。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裏,她或許受了不少傷,但施無棄總能將她恢復如初。他呢,也沒什麼變化……至少在樣貌上。烏黑的長髮如黑貓的皮毛般光滑柔順,或許長了些,或許沒有。他靠在一張有靠背的椅子上,旁邊放着一個燭臺,一個空杯子。他將扇子順手扣在杯子旁邊,動作老道,給他們的感覺和過去相比別無二致。

    幾個月說長不長,這短暫的離別卻給他們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其他人都走進屋來,在山海的身後彷彿有一道看不見的牆,他們都不上前一步。慕琬甚至有一種錯覺:這真的是施無棄本人嗎?

    山海清冷的視線在他的眉宇間搜尋着,試圖從中尋找些他不熟悉的東西,以尋找出施無棄孤身一人——柒姑娘並不能算作同伴——生活的痕跡。尤其他記得,木棉清楚地說過,那兩人“從地獄來”。而葬頭河又是三道交匯的地方。雖然以他的性格,開出這種沒有水準的玩笑也實屬正常,但凜山海依然希望能從中找出不屬於謊言的部分。

    輕浮,或該說玩世不恭,諸如此類的感覺少了些,這之外再沒有別的什麼。但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他暗金色的瞳孔裏透露出一種奇怪的光感,彷彿有棕金的細沙緩緩流動。山海不知道別人能不能看到這樣的現象——施無棄的眸子像流體,即使他沒有其他動作,輕微的側臉也沒有,它們依然能折射出迷幻的流光來。他不敢看得太久,總覺得裏面有自己看不透的東西。

    “你的眼睛裏有火。”

    黛鸞是這麼說的。慕琬卻好像什麼都沒有看見。

    山海突然意識到她的形容更貼切些,但他眼裏的光燃燒得很慢。於是他明白了,他應該將這種質感比喻爲熔岩。他以前對付過一種妖怪,能將石頭融化,那種紅黑交錯的液體泛着可怖的金光,讓人看着膽寒。

    “是嗎?”

    施無棄將左手放在下眼瞼上,他的困惑發自內心。或許他不曾好好打量過自己的眼睛。接着,他站起身,山海注意到他起來的時候視線會向後移。這是一種高度警覺的狀態,也可能是一種習慣,他過去沒有。施無棄向前走了兩步,帶着那種稱不上“老奸巨猾”的笑。這一切都和過去沒什麼不同。奇怪的事,他們沒有人感到親切。現在的他算不上陌生人,也並不令誰覺得陌生,只是……不那麼親切。

    這或許和近來他們三人的共同經歷更多,他們之間加深了感情,但施無棄並不被包含於此,所以令他們感到疏離。察覺到這點的時候已經晚了,山海和慕琬都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很快,他們意識到這是不妥的,併爲此流露出抱歉的神色。

    施無棄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刻。但他依然伸出了手臂。黛鸞跑上前,輕輕抱了他一下。這令他們都感到一種異樣的溫暖,這個夜不那麼冷了。

    無棄的動作越多,越能暴露出一種“破綻”。這並非某種弱點,而是無法掩飾的、固有的特性。更敏銳,更成熟,更……蒼老。

    他不是很想用這個詞。施無棄的樣貌沒有變化,火光裏他臉上沒有多出一絲細紋來。那是氣質上的變化,就好像他離開他們不僅僅過了幾個月而已。

    後續的談話佐證了他的看法。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幽幽的燭火裏,無棄慢慢地說,“沒有時間的概念。或許五年,或許十年。”

    他放下水杯的動作很輕,完全沒有聲音。這源自於他培養出的謹慎。木棉將水壺遞給柒姑娘,她又續上了一杯。她對溫度依然沒有任何感覺,但木棉似乎沒有注意。

    “時間流是亂的。時間的流逝不可逆轉,六道無常可以規避造成誤差的地方。我大概不行,我甚至無法判斷。我與柒被困了很久。開始,我一直在尋找回來的方法,愈發急躁,這種說不出的孤獨令人發瘋——沒人聽你說話。”

    山海清楚地意識到他說的只可能是實話。他或許和柒姑娘被困了更久,甚至十年以上。他身上沒有任何怨恨的氣息,沒有人在脫離集體時的躁動,憤怒,不安。有的只是某種不可言說的淡然,超脫,無謂。好像經歷過地獄後,人間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了。尤其是那雙彷彿看透一切的眼睛,更能讓他展現出長期脫離人間的氣質來。

    時間,時間剝離了一切。時間消磨了冗餘的負面感情,將一個人雕琢得純粹。褪去一切情緒衍生的外殼,現在的百骸主反而更加真實。

    就好像……他天生屬於那裏。

    突然,慕琬在電光火石間抽出傘,徑直越過其他人刺向施無棄的面前。這一切都令人毫無準備,山海和黛鸞感到她的傘和身體越過的皮膚一陣酥麻。再一扭頭,施無棄合攏的扇子精準地夾住了她的傘尖兒,就在自己的眉心前。那扇子幾乎要抵住額頭。這一切動作都是由單手完成的,他的身子完全沒有挪動一下。

    “哎,你們這是幹嘛!”木棉有些緊張,向左右兩邊勸架。她看了看柒姑娘,她卻沒有任何動作,對施無棄的實力總是那樣自信。

    “你……”慕琬試着抽了下傘,被夾得很緊,無棄展開扇子她纔將傘收回去,“你到底經歷了什麼?”

    “我到底經歷了什麼?”他發出一聲熟悉的嗤笑,“誰知道呢。”

    這種坦然令人涌出一種奇異的愧怍。慕琬收起傘,坐了回去。

    “你倒是讓我意外。你的動作比以前更快更準。”無棄接着說,“是什麼讓你進步得這麼快?”

    師徒兩人都看着木棉,她有些不知所措。但這種注視並沒有別的含義,他們只是覺得不該將目光放在此外任意兩人誰的身上。那很不禮貌。

    “我……割捨了一些東西。”她的語氣還算輕鬆,“失去它們以後,身上更輕了。它們不再能拖累我。”

    “可你也多了些東西。你後頸發光的地方是怎麼回事?”

    “發光?”

    她下意識地摸過去,有種局部皮膚變熱的錯覺,僅是錯覺。這下,其他人都看向她了。她和以往一樣,沒有任何變化,更沒有亮光從長髮下溢出。施無棄疲憊地笑了笑。

    “我看你們對此習以爲常似的,便料想你們看不到。”

    “那是……那是一種特殊的火燒的。”山海試着解釋。

    “是朽月君的火。”

    慕琬的直接讓山海不再發言,她肯自己說更好。施無棄微微睜大眼,有些意外,但隨即露出一種意料之中的表情。

    “地獄的火……在地獄道,我也得到一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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