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二百三十八回:畫殘骨缺
    一種粘膩的、碾碎血肉的聲音過後,是乾枯的樹枝燃燒般的清脆響聲。

    “……你覺得這樣真的能平息她的憤怒嗎?”

    山海的話裏帶着詢問,帶着七成不確定和三成不詳之感。水無君反問道:

    “要趁現在去阻止她嗎?”

    “我想沒人做得到。”

    關進籠子裏餓上幾天的狗,稍微見點兒血腥都會化身豺狼,誰也攔不住。有人說動物在進食、睡眠與分娩時是最脆弱的,給了敵人可能之機。但老獵人們也該有個常識,那便是動物在進食與交配時被打斷,應當是最憤怒的。

    尤其是擁有獠牙與利爪的動物。

    凜山海給慕琬臉上糊的符,不會給污穢之物可乘之機,但將人脆弱的精神與外界完全隔絕,意味着裏面殘留的邪氣不能盡數排去。現在時間並不允許,即使有機會,他們也不可能讓大傷元氣的患者立刻投入戰鬥。她,他們,是陰陽師,也是普通人,不是戰場上的士兵。

    但這會是一場艱苦的戰鬥。數千張鬼面將咲面郎蠶食殆盡,別說白骨,一根毛髮也沒有留下來。手上浸染無數生命的鮮血,上到朝堂下到街巷都令人聞風喪膽的竊臉賊,就這麼人間蒸發了。那一塊地方,只有被血浸透的土壤,像一塊尚未結痂的創口。可很顯然,名爲鬼女千面的妖物並沒有喫飽,她還需要新的食物。

    她永遠也不會飽。

    那一張張臉上都帶着血,卻沒有大仇得報的喜悅。它們都只是沒有感情的魔物,眼裏只有殺戮與捕食。對妖怪而言,喫人是最快的修行方式,尤其解決了咲面郎後,她身上蓬勃的妖氣更加明顯。現在,那些染血的臉無序地在空中舞動,像慶祝,像狂歡,只是沒有笑容。可他們分明聽到淒厲哀婉的苦笑重疊碰撞,在這一方小小的山頂盡情高歌。很快,混亂中逐漸形成了一種秩序,那些臉紛紛飛到山頂上空,盤旋舞蹈,像一種蠻荒民族古老的儀式。

    “她要幹什麼?”黛鸞很困惑。但這個問題沒什麼用,所有人都很困惑。

    此時,又是一個人影出現在這座本不該有人的平頂山上。他們剛警覺了一瞬,就着天空昏暗猩紅的光,發現來者竟然是雲戈。

    “您怎麼來了?”山海很驚訝,“還有您臉上的傷,這都是怎麼回事?”

    黛鸞很焦慮,又有些心虛。她張開口,半天不知該說什麼。最後她羞怯地低下頭,小聲地對他說:

    “抱歉……好像,是我做錯了,我不該——”

    “沒什麼。”雲戈擺擺手,“皮外傷罷了,郡主還請不要自責。”

    水無君上下掃視他,說道:“你的衣服也爛了。刀從前胸一直劃到你的左臉,是她那把匕首。”

    雲戈摸了摸臉上貼着的紗布,傷口沒有裂開,但還是有些痛。他常幹體力活,衣服穿的薄,所以受力最大的前胸傷勢最重。外衣上裂開了口,能看到裏面的紗布滲出血跡。但血已經是棕褐色的,應該是結痂了。

    “粗略縫了幾針。”看他們都在看自己,雲戈解釋着,“放心,我身子骨硬。隔着桌子,她手也伸不了多長。男人身上總是會有疤的,我爹也有。但我更在意的是……我處理完傷,向人打聽梁丘姑娘的去向,他們便給我指路。本來在荒郊野外,我快要放棄了,這裏又出現了奇怪的雲,我才能找到你們。你們臉色很差,發生了什麼?”

    “我們在對付的妖怪吃了很多人,還有咲面郎。”山海迅速解釋着,“慕琬被妖怪控制,但現在已無大礙。”

    “什……”

    雲戈這才注意到,慕琬一直坐靠在石頭上,手邊是那把匕首,額上有一張奇怪的符咒。他先前沒仔細看,以爲她只是累了,坐在那裏休息。

    “萬分慚愧,沒能做好郡主安排的任務。”

    “哪兒的話啊。”黛鸞又着急了,“你不怪我讓你受傷我都感激涕零了。”

    說話的這會功夫,空氣熱得不行,連晚風都像是帶着火星子,將人燙得臉疼。直到地面隱隱傳來隆隆的聲響,他們才發現,平頂山上竟然冒出一些黑色的煙霧來。

    “她、她是要把火山喚醒嗎?若是這麼做,兩座城池都……”

    黛鸞渾身發抖,她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她覺得自己做錯了,大錯特錯。她一開始就不應該來找鶯月君和咲面郎。這下鶯月君還是沒有影子,反而把慕琬,把師父、友人與城裏的所有人搭上上去。她恨自己欠考慮,猜不到事情的後果。即使這種情況下,不論把誰放在這兒都無濟於事,甚至還不如她反應快,可她還是止不住地難過。

    “也可能想要汲取火山的力量……”施無棄盯着山頂,“上面應該是個熔岩湖。在喫掉咲面郎之前,她還沒有足夠的妖力去抽空這座山。但不論她想怎樣都不是好事,在這裏引起動盪火山便有再次噴發的可能,幾代人建立的城都會毀於一旦。”

    “怎麼辦?都、都是我,是我不該把她……不,我不該找來,然後就……”

    水無君把手按在她的頭上,笨拙地搓了一下。

    “你做的已經很好了。”

    這一幕令黛鸞覺得熟悉。只不過,和今天不太一樣。

    她依稀記得小時候水無君還在府上時,她會教他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水無君除了鍛造兵器外,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也沒學過,什麼都學不好。黛鸞一個人在府上不能出去的時候,若玩伴也不在,她就拉來水無君跟自己玩。琴棋書畫,她會得不多,但會的都教。水無君確實不擅長這些,就下棋還湊合,姑且和黛鸞能打個平手——也僅僅是個平手了。府上的下人們一開始也不敢和總板着臉的六道無常打交道,後來發現,他其實還算好相處,也和他隨便玩些什麼。一開始黛鸞說下棋贏了水無君時,他們都不信,說他只是讓着您罷了。結果閒來無事耍兩把時,他們紛紛發現,原來水無君真沒客氣。

    高端的不行,來點兒簡單輕鬆的吧。於是黛鸞教他跳繩、翻花線、踢毽子、跳皮筋。這點東西雖然幼稚,連黛鸞也沒什麼興趣,好歹下人們都會,一有空也陪她玩。跳皮筋一般是男的當柱子撐住繩,丫鬟們陪她跳,但一會兒她就沒興趣了。有意思的是,後廚有個打下手的切菜工,雖然是個小夥子,卻跳的一腳好皮筋。他帶着水無君一塊兒蹦躂,多稀奇啊,兩個大老爺們帶着小姑娘跳皮筋,於是所有忙的人都要停下手上的活兒,跑過來觀摩一番。

    實際上,水無君本就很少在人前露面。這些稀疏的記憶,是她僅有的東西。拋卻漫長時光中等待父母和山海的枯燥與無聊,她能拼湊出的,只剩下這些爲數不多深刻的殘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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