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二百四十回:以身鑄劍
    阿鸞,生辰快樂。”水無君最後說。

    他還記得。

    黛鸞發瘋般衝向山口,山海一把將她攔腰抱住,任憑她如何掙扎都不鬆手。

    他知道這對黛鸞來說意味着什麼。從小陪伴自己長大的玩伴、導師,以爲他長命百歲,以爲他永遠都不會消失,你們或許有暫時的分合,但沒有長久的訣別。如今他卻毅然決然選擇赴死,選擇消失,你卻連阻攔的機會也沒有。

    你的選擇無法左右他的選擇。

    這令黛鸞感到真切的痛苦。若問程度,或許與山海親自割斷藤蔓的那一刻不相上下。

    但奇蹟不總是會發生的,黛鸞也不會將所有希望都寄託在奇蹟之上。何況它已降臨過一次,如今發生這種事,反而令她有種“還債”的感慨。

    痛苦的人並不止她一個。雲戈在這一刻百感交集,頭暈目眩。他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失真感,彷彿面前的一切都是幻覺,對於水無君究竟是殺父仇人還是人生導師有個確切的定論之前,他用新的難題來打斷先前的全部考量。雲戈感覺站不穩了,他向後退了幾步,免得在強烈的好奇心和失重的錯覺下,他也會一頭扎進下方遠而深,明而燙的熔岩湖中。

    面前發生的一切,慕琬都看在眼裏。與其他人相仿的強烈情緒在體內衝撞,卻沒有逃逸的機會。想喊,卻叫不出聲;想哭,卻流不出淚。

    黛鸞替她哭出來了。山海努力拽着她的胳膊,她卻作對似的不肯起來。她背對着山口,無聲地落着淚。施無棄半蹲下身,輕輕拍着她的頭,一下又一下,像小心地擦拭一件昂貴的瓷器。雲戈轉過頭,看着散落在地的武器。它們都有重影,因爲他的眩暈感還在持續。

    黛鸞面前的地面上,是水無君那條霾藍色的額帶。它躺在地上,周圍的地上落滿了黛鸞的淚痕。慕琬就這樣看着眼淚從她的面頰上靜靜滑落,在面龐的陰影裏反射出溫暖的光亮。

    突然,慕琬猛地站起來。

    重新奪回身體的控制權值得喜極而泣,但她絕沒那個心情,尚未恢復的身體情況也不允許她有什麼過激的舉動。於是慕琬剛站起來就摔倒了,像是蹲了太久突然起身,血液來不及傳上大腦。那張符咒輕飄飄地落下去,但她沒有覺得身體有任何不適,彷彿全部的污穢都被某種東西給淨化了。

    她知道那是什麼,那也正是她突然起身的原因。

    她的動作吸引了友人們的注意,山海他們紛紛看過來。但慕琬沒有解釋太多,她撐着身子,一手指着他們的身後,大聲喊道:

    “那裏!劍!快!!”

    慕琬組織不出更多語言,她只想讓他們注意身後的異樣。於是幾人如她所願地回過頭,看到了那令人驚異的一幕。

    斷塵寰。劍長三尺七寸,重二斤八兩。劍身呈黯淡的菸灰色,明光之下,透出恍若波光的水紋,粼粼動人。它並不如普通的劍般規矩,反而是一種多面且無序的模樣。劍的兩面都凹凸不平,起伏不定,光影無聲地流淌,百轉千回,將所映之景盡數割裂。

    此劍寄寓人道。

    它被看不見的力量捧起劍鍔,黛鸞呆滯地伸出手,它被緩緩放平,落在她手裏。經過岩漿短暫的淬鍊,它仍像是未經錘鍊的半成品。但她知道,他成功了。

    這把劍並不燙手,黛鸞依然感到像是碰觸到自己的皮膚,感知不到冷熱。她攥緊劍柄,拂過劍身,在這平靜的兵刃之中,彷彿流淌着某人新鮮的血。慕琬勉強走上前,與他們一併佇立在火山口邊。在黛鸞面前,隨着劍一併涌現的火星與灰燼,竟讓人隱約看出人形的輪廓來,就好像正是他將劍交付給他們。很快,這些許動盪的火星便隨風而逝了。

    這是水無君最後能給她的生辰禮物,比任何東西都要沉重。

    鬼女千面在上空發出可怖的嚎叫,震得地動山搖。無數張臉被映襯在這把新劍的無數個曲面上,更加扭曲,更加瘋狂。

    黛鸞默不作聲,將水無君那霾藍色的額帶慢慢地纏繞在劍柄上。

    “我還是打頭陣,誰有意見麼?”

    施無棄撿起業·劫,劍指長空,明晃晃的火焰突然從劍根燃燒到劍尖,挑釁般地對着那龐大又醜陋的妖魔。山海則拿着風雲斬,手結劍訣。天的更高處聚攏了漆黑的雨雲,時不時傳來隆隆的雷聲,不知是所謂與劍結緣還是蒼天得當地捧場。

    雲戈從較遠處撿回了兩把劍。他將怨蝕與燼滅牙各拎一手,雙雙遞到慕琬面前。

    “梁丘姑娘,這次可別對我下狠手了。”

    生而爲殺,是謂刀劍。

    以殺正道,以殺逐惡,以殺斷罪。

    是謂陰陽道。

    無樂城的人一夜未眠。南方的天邊電閃雷鳴,黑雲摧山。有人說,那長眠的火山怕是要醒了,一時間人心惶惶。那裏的天時而明如白晝,時而紅若血夜。有生意人倉促地收拾東西準備逃出這裏,有信者長跪不起燒香拜佛求上天庇佑。多數人不願離開,也無法離開,就算是逃,也無處可去。從幾代人前,這裏就是他們的家。未曾想他們從苛政下苟活,終究要在天災面前低頭。

    女人們抱緊了孩子躲在被中,男人們焦慮又顫抖地來回踱步。正值深夜,街道上嘈雜而擁擠,更沒有士兵維護秩序,更有甚者趁火打劫,持刀傷人。就在這一片混亂中,人們突然聽到了一陣輕揚的笛聲。

    竟是城主。

    城主手持一根長笛,站在高高的牆頭,吹奏着一首無名的曲子。它的節奏綿遠柔情,如細雨,如春風,在人聲鼎沸中撥開一道寬敞的路,浸潤了人們乾涸已久的心田。

    混亂逐漸平息下來,百姓們驚異地望着他,一個個都說不出話。

    萬馬齊喑中,細水長流。

    有老人拿出鍋碗,敲起了年輕時熟悉的旋律。這曲子有名字,一定有名字,只是大家都忘了。如今,正在被慢慢喚醒。更多的人拿出了樂器——簡陋的、隨意拼湊出的樂器,有模有樣地隨奏起來。碗筷、門窗、竹篾、弓弦……各行各業的人都出現了,拿着屬於自己的獨特樂器。躲在家中的人也陸續來到街上。會的人加入,不會的輕聲哼唱,男女老少都參與了這場獨特的演奏中去。直到最後,城主的笛聲完全埋沒在整齊劃一的歌樂裏。

    彷彿一個獨特的法術,驅逐了人心中的恐懼,將黑暗和焦慮拋在腦後,沉湎於短暫的淨土之中。神情忘我的人羣裏,一位紅衣黑髮的男人逆流而過,朝南邊的山脈走去。

    黛鸞被捉到紅雲之中了。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