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二百五十九回:含蓼問疾
    “做夢了嗎?”

    默涼睜開眼的時候,葉月君在桌邊倒了一杯茶。山海和阿柒也在屋裏。其他人要麼幫老人家收拾屋子,要麼去早市上買菜了。默涼能感到一絲絲涼意,天應該剛亮。

    他一翻身就摸到了熟悉的骨劍,纏着粗糙的白色紗布。鬼嘆沒有消失。不如說,這纔是理所當然。

    “唔……”他揉了揉眼睛,問葉月君,“您休息了嗎?”

    “我一直守在你身邊。”她笑了笑,“不必擔心,六道無常不需要休息。你晚上似乎睡得不好,總在說夢話。”

    “夢話?我、我說什麼了嗎……”

    “也沒有,只是很小聲地嘀咕着什麼,糯糯的,聽不清。”葉月君有些擔憂,“是噩夢嗎?如果還覺得困,要不要繼續睡一陣?”

    “啊,沒事的……”

    默涼坐起來,將鞋子勾上。葉月君對他的照顧比池梨更“細緻入微”,這令他有些不太習慣。有一點確定的是,他的確做夢了,而且那些畫面依然清晰地留在腦海中。

    山海看了看那把劍。葉月君注意到他在看着,有些遺憾地說:

    “果然方法上出了些問題……”

    “……也許沒有。”默涼說,“我見到你們說的仙境了,只是不知道那是不是假的,只是夢。”

    “什麼?那,仙境裏是什麼樣子?”

    “是我最喜歡的樣子。”他說,“夢裏有個人告訴我,若不是經過他人之手,而是單憑自己創建,能看到的就是最想要生活的地方。在夢裏,是雲外境般的住所。說實話比起雪硯谷,我的確更喜歡那裏……”

    山海和葉月君對視了一眼。幸虧慕琬不在,不然她聽到或許會傷心吧。

    “那是個怎樣的人?”山海問。

    “是個金色長髮的女人。”他說,“很漂亮的女人。不……是個女妖。她說自己是被困在裏面的,出不來。”

    “……出不來?”山海感到疑惑,“莫非是付喪神?”

    葉月君並不肯定。聽默涼的描述實在是太簡單了,他們判斷不出。何況像是香爐這等邪性大的妖物,也能擁有付喪神嗎?付喪神只出沒於普通的物件,若從這種妖氣濃郁的東西里誕生的妖怪,竟然還能被困住?

    “凜道長,這香爐……可曾下過什麼封印的咒術?”

    “我想是沒有那種東西的。”山海的語氣十分篤定,但過了一陣,也有些猶豫,“若能完全隱匿蹤跡的咒術……不僅強大得難以對付,施咒者也其心可誅。”

    對他來說,這個用詞的性質已經很嚴重了。

    施無棄先回來了。他在老人的後院晾曬洛神砂,沒用太久。聽到他們的對話不是難事。一進門,他就說道:

    “所以方法沒錯?那樣當真能進蜃景?”他拍了拍手,落下一些淡紅色粉末,“若是要兩人一起去呢?滴兩個人的血?”

    “對,幾個人便要幾份血,一個人唸咒語便是。”

    “那被困住的妖怪,什麼來頭?”

    “她說香爐在人間,只有人類能用,是真的麼?”默涼問。

    葉月君點着頭說:“的確是這樣說的。對妖怪來說,這只是個普通的爐子。”

    “那個女妖說,這就是原因所在。對困在其中的妖怪而言,就像一個暗無天日的牢籠。對現世的妖怪而言,香爐本身釋放的經過煉化的妖氣,在妖的眼裏被中和,變成了普通的爐子。爐子裏對人來說是很大的世界,妖怪只覺得狹窄。爐中只能困住一個妖怪,若有第二個進來就會變得擁擠不堪,將原先的囚徒擠出去……但同樣,新來的就出不去了。”

    “這就是原理所在嗎?”山海思索着,“裏面的妖怪一定很想出來吧。”

    “嗯,她很想。她拉着我說了許多事。我問她這麼多年是不是很寂寞,她說,爐中的世界過得很快,也能看到外面的風景,所以不那樣無聊。”

    “像螢燈一樣。”施無棄說。

    “那是什麼?”默涼問。

    這個問題,葉月君知道答案。許多地方的妖怪間都流行着一個小遊戲,他們抓來一種特殊的、富有妖力的螢火蟲——青璃澤就有許多。和人類的小孩一樣,將螢火蟲裝在一個通透的小口袋裏,就能得到一個發光的小球。只是人類看不到這種光,而只需一隻蟲,就已經足夠亮了。小口袋是妖氣編織的籠子,能讓那蟲活得足夠久。當那蟲子的光芒終於黯淡時,就可以抓新的放進去。只要籠子開個小口,裏面的蟲馬上就會鑽出去逃走,即使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將新的螢火蟲抓緊去,封上口,這個螢燈又能用很久了。暖才

    不是所有妖怪夜晚的眼神都很好。爲了不驚動人類,許多小妖都耍這種把戲。

    香爐就像一個螢燈,將妖怪困在裏面。直到新的妖怪造訪前,都會一直待着。

    “所以在半妖瀧邈面前,香爐是如何判斷的呢……”施無棄若有所思,“竟能與他融合,也不知究竟是什麼道理。”

    葉月君問:“你有沒有告訴她鬼嘆的事?”

    “……嗯。”

    “她怎麼說?”

    “她有些開心,說鬼嘆可以‘擾亂視聽’,若它能成長爲真正的妖怪,就可以替換她,讓她重獲自由。你們說,這方法可行嗎?”

    “這算什麼方法……意思是要讓你一直待在香爐裏,等待鬼嘆成熟?不可能,八字沒一撇的事。”施無棄拿起他的骨劍,上下摩挲着,“這劍生長起來是什麼規律摸清了嗎?瞎出主意。”

    鬼嘆上還是兩個骨結,沒有變化。至於它有沒有生長……說實話,他們離別的時間不算太長,這劍長的怕是還沒默涼的頭髮快。

    “過於消耗靈力會加劇它的異變。”山海道,“我懷疑,是它透支了默涼自身的靈力。我們也不可能催着他消耗自己,太冒險。何況再怎麼說,那裏是一個妖怪,妖怪的話不可全信……”

    “那可不一定。”施無棄捏了捏劍,“有時妖怪比人要誠實。”

    默涼看着他,半張着嘴,有些猶豫。葉月君看出來,讓他有什麼話都儘管說,大家都是自己人。於是默涼這樣說了:

    “那個女妖,說她有能幫我的辦法……”

    “哈?”施無棄改了主意,“這聽上去可真令人起疑。”

    “我不清楚……她說,人和妖一樣,都是有靈有形的。鬼嘆姑且只算是靈,就像人只有魂兒似的。這一截骨頭不算真身,它必須有額外能與它凝聚在一起的體。”

    施無棄拿着劍太久了,默涼有些焦急,他伸手想取回來。沒想到,施無棄突然將劍高高地舉起來,讓他夠不着。正巧,席煜從早市上買了一大堆東西回來。她提着籃子,剛路過門口就看到施無棄在“欺負”默涼。

    “你幹什麼!把東西還給他!”

    席煜手上的籃子扔在地上,她伸出手怒斥他。沒想到,小姑娘還挺生氣。

    施無棄微微皺眉,手上可一點兒沒放下來。他認真地看着默涼,問道:

    “這劍……一開始就有兩個結兒麼?”

    氣氛突然僵住了,席煜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氣。明明太陽昇起,一切都慢慢熱起來了,可屋子裏突然冰得駭人。

    “骨結?兩個?”山海迅速看向席煜,“什麼時候?”

    葉月君突然衝上去一把奪下施無棄手中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劍。席煜十分心虛,手都不知該放哪兒放。雖然池梨沒說什麼,但在路上,默涼叮囑過她不要說出去。現在他們才知道爲什麼施無棄拿起劍時,他的眼神突然有一瞬的急切。

    而現在,默涼的視線躲躲閃閃的。

    “怎麼回事?!”

    葉月君飛快地解開白淨的布。有的地方打了結,就這麼卡住了。於是她毫不猶豫地從箭囊裏抽出一根箭,用金屬的箭頭順着劍身劃下來。破碎的白布散落一地,呈現在他們眼前的分明是生了兩個骨結的鬼嘆。

    “天啊……”葉月君突然失態地跪在地上,捂着臉,“爲什麼會這樣……”

    屋裏陷入令人絕望的沉默。實際上不止是他們,在屋內忙來忙去的慕琬也聽到了。她就站在窗外,幫老太太收洗過的衣裳。她現在不敢進去,緊緊貼着牆,攥緊了手中新洗好的衣服不敢說話。皂莢淡淡的香氣留在指尖。

    所有人都知道,葉月君沒必要爲默涼的詛咒承擔什麼。不是默涼,還會是別人,總有一個人要面對這一切。可葉月君認爲,一旦將錯誤向幾百年前追溯,必須找出個始作俑者來爲此負責,除了那時愚蠢的自己外,她找不到第二個人。

    “什麼時候……到底是什麼時候?爲什麼……”

    葉月君只是喃喃自語。

    默涼一直不說話,席煜左右爲難。最終,她攥緊拳頭,咬緊牙關,像是下定了必死的決心一般,開口道:

    “我師父害的。就那次,在雪硯谷的時候!他、他認真過頭,等你們走後的第三天,這把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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