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二百八十四回:但求無過
    唐赫現在手中的情報,是從黑市上拿到的。這是一條懸賞,開價也不高,沒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理論上,這個價位的活他看也不會多看一眼的。但這次不同,這次的目標吸引了他的注意——是個孩子,女孩。

    也不能這麼說。這年紀,理應算是成年了,只是在他眼中比自己小的都算孩子。而且有些人就算年長於他,心智也與孩童無異,幼稚得犯蠢。像這樣的單子還有很多,批量印製,只有上面左衽門的章子是他們手蓋的。對,這懸賞人也有點意思,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是內部解決,肥水不流外人田。極難極貴的目標,他們更不可能放出一點風聲。所以偶爾流通在市面上的他們的懸賞,通常都是些下單給他們,卻讓他們懶得浪費人力物力的小人物。不過原價大約是挺高的,所以他們沒有拒絕,只是剝了一層油水,經單主許可才公開發放。有時,爲了對目標起到示威的作用,單主也不惜花重金如此廣而告之,畢竟單是左衽門的名聲就已經很值錢了。

    不過也有個說法,是說像這樣零散的單子接多了,拿着蓋章的紙領賞的變成了熟面孔,也會引起他們的注意,拉你入夥。聽說以前也有個接散活的高手,被左衽門的人看上,卻拒絕加入。時間一長,他竟然被那些人做掉了。所以這單子也不是誰都敢接,接了也是偶爾,多了也會換名字。這是唐赫不做的原因之一,何況錢是二手的。一旦記名就會被納入追蹤範疇,再者他也沒少截胡一些沒公開的重要目標,當然早已暗中結仇。

    “左衽門背後的勢力,也不是什麼普通人。”

    朽月君曾這樣說過,但唐赫並不能充分理解話中的含義。什麼算普通人,什麼不算?這二者的界定方式太多,他便沒有再多想下去。

    “這組織是什麼時候成立的?”

    “忘了,兩三百年吧?以前他們的作風更惡毒些。”

    “這麼久?”

    “是啊。過去他們連一單多投都不許的,若被發現單主‘不信任’他們,反咬一口抄了單主家的事也沒少做。直到背後換了人,他們的作風才收斂了些,不過還是那樣紀律嚴明。”

    唐赫不知道還有過這種事。想來,幕後已經換人很久了,畢竟從他聽說有這種組織起他們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而且不再有人提過以前,怕是比想象的時間要長。

    再說回手裏這個單子……是極有意思的。因爲那個目標他認識。一般能流通起來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算不上人盡皆知,至少聽過名字。私仇也有,少,多是些青壯年,會些武功,讓下單的人沒辦法。像那種目標多爲柔弱女性,至少沒什麼武學的,基本是情殺,隨便找個人就做掉了,犯不上花大價錢找左衽門。除非,是那種花魁,頭牌,被揪出來賠不起的……但世上有多少人在煙花之地走心留情呢?

    所以這是個女人,是個孩子,沒什麼名聲……這就有點問題,有大問題。

    於是唐赫多花了些時間追查。刨根問底倒也不難,沒多久他就知道了,那是黛巒城的郡主。她本名不叫這個,甚至不姓黛。其實她沒名字,從城王府到城中百姓,都只叫她郡主大人,稍微親近她的、照顧她久的,喊的也是“大小姐”。雖然一切看上去都按部就班,但她爹孃也深知府上水深,不敢給她名字,怕未來給她帶來麻煩。想必從懷胎時起,他們就預料到女兒浮萍般的命運了。

    但她有個師父,出生時給她了一個義名,與城池同音。

    唐赫有一種感覺。左衽門要殺她的事,興許不是一天兩天。她離家越近,事情便越迫在眉睫。而且他也知道,他們把這單子流通到黑市上,沒有指出目標的身份,賞金也少得可憐,怎麼看都是掩耳盜鈴。她自己實則很有本事暫且不提,身邊圍着的算不上武林高手,卻也不乏武學造詣。這一點,描述中確實說出她身邊“不止一人”。依他看,這能吸引到的殺手基本會一個接一個地送,不僅竹籃打水,還打草驚蛇。他想不明白左衽門的目的,難不成還是故意放水?有些說不過去。但這種大型組織內部鬥爭興許也很激烈,拿這種事做手腳,心猿意馬,相互打壓,也不是沒可能。

    他不一定會接這單子。也許順路,但賞金更好看些,他可能就不拒絕了。

    殺手也是要喫飯的。

    他將這張又脆又薄的紙收起來。桌上的蠟燭顫顫巍巍,就快燃盡了。窗戶沒有閉好,漏進來的秋風不斷摧殘着最後的燭火。他起身關上窗戶,看了一眼隔壁榻上的丫頭。江豆豆這孩子平時很乖,每天晚上卻踢被子。她在這戶人家寄宿已久,暫時收養她的是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婦。他最初聽說他們不能生育,但感情很好,有誰聽說戰亂後無家可歸的孩子就告訴他們,他們都接回來養。結果後來兒子們去當兵,女兒們去了城裏,沒人再回深山中去了。這座山沒有名字,山村也沒有,陸續也要搬空了。這對老夫妻不走,擔心若是兒女回來找不到家在哪兒。

    要找那些人很難,但他也聽搬到鎮上的人說過,說他們都死了,不然不會一封信也不給家裏寫。前幾年還能收到,現在一個人的消息都沒有。他們撫養過的孩子少說十幾個,也不可能真的死絕吧?他把江豆豆寄養在那裏,也不會有人問,只覺得老人家不堪寂寞,又撿來別人不要的傻姑娘養。他回來過兩次,這是第三次。也就是看看她活着沒,高矮胖瘦倒是沒關係,他只管給錢。不能讓她醒着見到自己,否則就跟之前一樣,扒着他的衣服哭哭鬧鬧,不讓走,很煩。不知道臭丫頭哪兒那麼大勁,袖口都給扯破了。每次都要趁她睡着才溜走,顯得自己跟做賊似的。

    他準備去很遠的地方,這回留了很多錢。他給老夫婦編織的理由很隨意,但老人家多少心裏清楚,這麼大手筆的人身份怕也不簡單,不會輕易丟下一個小孩。老人也不需要他這麼多錢,就算有錢,也沒地方花。白天老頭悄悄告訴他,自己在後院花壇左數第三到六塊磚頭刨了個坑,把他給的銀兩都藏在裏面,給娃娃備着了。他覺得自己該笑一下,但笑不出來。

    出於“順便”的理由,他打聽過一些孩子的下落。老夫婦也沒給那些孩子起名,因爲他們說,那些孩子並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大概是一語成讖,他們就真的沒回來過。按照那些名字可太難找啦,什麼招財、丫蛋兒、三花兒、毛球……一個兩個都是貓貓狗狗的名字。他有打聽到一個叫“饅頭”的,人長得也像饅頭一樣圓。但小時候不是的,他順流而下,從江裏的竹籃給撈起來。發現他的時候,腦袋邊兒有個白麪饃饃,只是被鳥們喫的坑坑窪窪,還有鳥屎黏在襁褓上。那可是白麪啊,說不定他家很有錢,他是哪個府上的私生子;也可能是窮人家的,實在養不起,把唯一換來的饅頭塞給他了。他離開家時很瘦,後來去一個聲名狼藉的大宅院裏當打手。少說伙食不錯,在家書裏說自己養胖了。後來打架,饅頭讓一個窮書生開了瓢。書生抓沒抓到不清楚,反正大宅院是不會給他報銷人命的。唐赫聽了以後,沒有告訴那對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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