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二十回:無私有弊
    君傲顏回過了神,眼睛再度聚焦,多少能映襯些許火光。她呆呆地轉過頭,臉上掛着乾涸的血跡,有些無措般看着白涯。她好像很無辜似的,無辜得像個被推進泥坑又迷茫起身的孩子。這與她之前的姿態判若兩人。

    “你怎麼回事?”

    白涯的語氣像是在拷問犯人,祈煥聽着有些心慌,可傲顏居然什麼都沒說。她只是茫然地看了看他們兩人,保持沉默,然後低下了頭,當真像個拒不認罪的主。

    “你狀態很不好。”祈煥爲白涯的質問作出解釋,“你現在這樣,很消沉,很……就有些像我剛把你從廢船里拉出來時似的。但我們知道,那不是你,不是你本來的樣子。可剛纔的也不是——剛纔那個火場上舞刀弄槍的廝殺的人,也不是你。”

    “那是我。”君傲顏擡起了頭,重複了一遍,“那纔是我。”

    她忽然乾巴巴地笑了,像是一塊原本溼潤的土地在太陽光下暴曬,脫水後開裂形成的痕跡。那是一種刺眼的、乾燥的、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笑容。

    祈煥一時說不出話來,白涯卻淡淡地點頭。

    “我也覺得,那才應該是你。”

    “什麼意思?”祈煥不明白。

    “關於你爹孃,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是君亂酒,我說你親生父母。你必須告訴我們,不然天一亮就分道揚鑣,誰也別礙誰的事。”

    白涯這番話聽上去並不能起到威脅的作用,畢竟按照傲顏的邏輯,她也不是非得跟着他的。可君傲顏沉默半晌,還是吸了口氣,準備說了。是她自己想說,而不是誰逼的。

    “沒什麼特別的。”

    君傲顏伸出手,像是準備比劃什麼,但最終沒有。或許是她覺得沒必要了,或許是因爲肢體語言也不足以表達她心中的感情。她的眼睛逐漸有光,卻沒有神,像是將自己引入了某種回憶中,腦海深處從雙目中釋放的景象。

    “我本不喜歡想起這些。”

    像是試圖將自己從回憶的潮流中拽出來,君傲顏如此提醒自己。白涯卻說:

    “但你就像是從未走出來過。”

    “可能。”君傲顏撩起鬢角的頭髮,它被幹了的血黏在臉上,“其實真的沒有值得在意的地方……晚上,整個村子都睡了。我們不是很富裕,不會點燈,所以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個村子都是。我們總是睡得很早……那是冬天,天黑得尤其早。那陣子,朝廷要討伐哪個王爺,我不記得了,但打到了這裏。我想想看……”

    君傲顏的語句有些繁瑣,沒有刻意整理,破碎不堪,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但沒有人打斷她,他們只是抱着膝蓋坐在那兒,靜靜地聽她說。

    “那時候我不知道那些,我還小,我睡在炕角……天太冷了,我總是醒來。我冷得睡不着,那兩個人,佔了炕燒得最熱的位置。我不喜歡炕,它下面燒得背痛,被子那面又冷得像鐵板——算了,這不重要。當時我真的太冷了,我就起牀偷偷摸摸地生火,燒了炭。我的確怕爹孃醒來發現炭少了,然後揍我,或是在天亮前就醒來。我只打算燒一小會就滅了火,趁熱睡。但當天不知怎麼,我晚上鬧肚子,興許白天喫壞了野菜。火還燒着,我就去茅房了,外面更冷,我腿幾乎要凍僵了。我再回來的時候,運氣真好,他們倆還睡着。我就悄悄鑽進被子裏……然後就,唔,燒起來了。”

    “你沒有熄了火盆,所以火點燃了屋子?”祈煥問。

    “不,是戰火燒到我們的村子。先是有人被吵醒,繼而大家都醒了。可我來不及逃,火燒得更快。天本來很冷,但忽然就這麼熱起來了。我還沒徹底睡着的時候就被喧鬧聲驚醒,但我很困,頭很暈,根本沒法逃出去。我晃我爹孃,沒什麼反應,只好自己逃命。可就在走到門口的時候,屋頂塌了——被帶火的投石擊中。我被困在了拐角,一道衡梁擋在我面前,卡在牆壁兩側,我怎麼也推不開。”

    這個形容令兩人感到眼熟。白涯和祈煥對視了一眼,想起她在船上被困住的時候——被自己的陌刀。但作爲合格的聽衆,他們沒有打斷她的敘述。

    “又一枚石頭,砸碎了我家的水缸。水蔓延過來,但火就不往這邊燒了。我一直抱着頭蹲在那裏,捂緊雙目還是眼前泛紅,堵住耳朵還是能聽到噼啪的燃燒。奇異的味道鑽進我的鼻子,又香又臭,我不知該怎麼形容……後來我知道了,那是人被火焚燒產生的味道。”

    君傲顏是幸運的。最初帶火的投石將這一片區域能燒的,都燒差不多了,所以外面的大火沒有蔓延進來。加上大片的、潮溼的水漬,爲她提供了短暫的庇護。遮攔的木樑將她的活動限制在很低的地方,很安全,而且那裏是一個堅固的三角。沒有任何人發現她,她一直藏在那裏,直到打鬥聲完全消失。

    君亂酒的援軍來時,只趕上收拾殘局。他們發現了她,和炕上焦黑的兩個屍體。

    按理說戰火中死的人很多,但就這樣安詳地躺在炕上的很少,幾乎沒有。人們多半是慌亂逃竄,四處尋找掩體的。軍中的軍醫後來在君大將的授意下解剖了屍體,發現這一男一女的肺是乾乾淨淨的——在火焰點着屋子之前,他們就已經無法呼吸了。

    君亂酒沒有往不好的方面想。畢竟,中央擺了個火盆,他在後來詢問時傲顏也沒什麼隱瞞,一五一十地說了當時發生的事,於是他很容易就能想明白。軍中都是粗人,沒人追究這種事,只當她是倖存者。將軍和軍醫都善良地隱瞞了這個祕密。再後來,伴隨她的成長,她對那天的記憶愈發模糊了,君亂酒便扯了一個粗製濫造的謊,混淆她的視聽。

    “我確實快忘了,直到某一次我在戰場外聽到一個女孩聲嘶力竭的哀鳴……他們不讓我過去,直到廝殺結束我才能隨着後勤收拾殘局。我最終沒有找到那個女孩,不知是死狀太慘還是逃了,或者被俘,都有可能。但她的尖叫在我的夢中反覆出現,於是我想起來,在那天戰爭結束後,我看到雙親的屍體時,的確也發出了一模一樣的呼喊。”

    君傲顏說的很明白,很坦誠,就像對她養父如實交代時一樣。儘管此時,她已經十分清楚這一切都意味着什麼——她殺了雙親,用密閉的空間、燃燒的炭火盆、充足的時間。她自己本會遭遇相同的命運,但諸多“不巧”凝聚成了天大的“巧合”,讓她僥倖活了下來。只是這樣不知對她而言是得救了,還是更加漫長的懲罰。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接着,是漫長的沉默。祈煥難得沒對別人的敘述做出什麼點評,白涯也沒更多反應。他們只是思考——沉默——思考……和更長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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