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三十八回:無同流俗
    白涯沒有回答。短暫的沉默後,那個女人轉過身,微微撩開面前的簾子。她看上去還算年輕,或許只比君傲顏年長些許,不超過五年。她左腳邊放着一個籃子,右手還握着那燃料熄滅的木棒。白涯靠近了兩步就停下了,因爲地面上有許多疑似蜜蜂的屍體。

    女人的視線快速地掃過面容,在那把彎刀上多停留了片刻,又挪回他的臉。她也並沒有做進一步的介紹,而是輕聲說道:

    “若有什麼事,得多等一陣。你不想這些殺人的蜂子醒過來吧?”

    白涯依舊不做聲,甚至沒有點頭。但他默認了女人的說法,在她轉回身後也沒有其他的問題。他蹲下身,擡眼看了看採蜂的女人,又繼續研究起地上的蜂子。它們比一般的蜜蜂要小一些,身形偏細,該是黃色的地方卻是紅的,絨毛又是黑色。也許這不是蜜蜂,而是馬蜂或者胡峯之流的蟲子。他又站起來,看着女人的方向,和她斜上方一處黑漆漆的蜂巢。那蜂巢也很奇怪,按理說都是結在樹枝或屋檐下懸掛着,它偏偏立在樹枝上,像是被擺上去的。

    看着這個打扮樸素的女人,白涯心裏久違地涌起一絲感動。雖然許多疑惑還在心頭,可幾天沒有見到其他大活人的惶恐被消除了。他不怕一人流浪,他去過很多荒無人煙的地方,度過更加漫長的時間。但這裏不同,一切都太陌生,惡劣的環境與經歷令他沒有絲毫流亡異國他鄉的感受——因爲這裏根本是另一個世界,所有的事都不能依賴經驗處理。

    可眼前的這個女人呢?他不禁暗想,她是真實存在的嗎?不排除喫錯了東西產生幻覺的可能。他得時刻盯着她,就像她隨時會消失一樣警覺。比起海邊那些瘋狂的信徒,這女人明顯是不同的。不止是少被陽光曬傷的白皙皮膚,還有舉手投足間說不出的“自信”。這種信任是對自我的信任,以自我爲信仰——至少她不會相信海神那樣虛無縹緲的幻象。她是哪位神靈的信徒嗎?她會是友善的嗎?

    沒有答案的問題太多,那就是沒有問題。白涯從不多想沒必要的事,只是難得耐心地等她將手頭的事幹完。

    女人放下薰杆兒,從籃子裏拿出一塊白布。她用兩隻手捧着布,慢慢地罩住那個黑色蜂巢,然後往下掰。蜂巢簌簌地落下黑色的灰塵,煤渣似的。女人沒有直接將蜂巢放進籃子,而是用那塊布搓着蜂巢,讓更多的“煤渣”從裏面掉下來,裏面還夾雜着那種蜂。白涯在後面看着,沒見有蜂蜜一樣的東西流出來,就像蜂巢乾枯了。布始終是白色,沒被弄髒。

    “在做什麼?”他忍不住問了。

    “唔,這很難解釋。”女人搖搖頭,“你只當我是採蜜罷了。”

    於是他也不追問了,只是向前幾步,看了一眼那籃子。籃子裏有一個形狀奇怪的灰白色框架,有細密的空洞,看上去讓人不舒服。

    最終,整個巢穴都拆散了,裏面出現的是同樣灰白的框架。它更加鏤空,條條分明。

    像人的半截胸腔。

    “你在懷疑。”女人說。

    “我也懷疑那籃子裏的是骨頭,人的。”白涯看着她菸灰色的眼睛,“而且是盆骨。”

    “你很聰明。”

    這女人很從容,從容得令白涯感到不適。這林子裏發生什麼他都不覺得奇怪,而對方也是長期生活在附近,對他未知的東西瞭如指掌而已。但白涯對她依然沒有一絲好感,或許他內心深處還是深深厭惡着這座國家和它的住民。因而,這裏的人對這裏的一切越是瞭解,就越強化了他的反感。

    但他還能控制。

    “這是什麼蜂?你說它會殺人。”

    “是了。哪怕是被一隻蜂子蟄了一下,就連黑熊也能斃命。而且,它們的毒是緩慢釋放的,只有當獵物走了很遠後纔會發作。最後,獵物渾身潰爛而死,屍體散發出獨有的香味。這香味飄過百里,告訴它們時機已到。接着,就會從原先的巢穴中分出一個隊伍,新的女王帶領士兵,在屍體上建立自己的國度。”

    “它們喫死肉?那些骨頭就算它們蜇死的獵物?它們只吃人?”

    “你說的沒錯。不過,它們只吃自己殺死的獵物。不過等新的隊伍到來之前,那香味也會吸引其他的動物。它們的毒對一般的蟲子管用,不會讓屍體快速分解,但對大一些的食腐動物就無效了。通常等它們趕到的時候,屍體只剩下傷口附近的部分了。不過,人的屍骨很少見……畢竟基本沒有人來這裏。這些很稀有,我今天比較……幸運。”

    “你要這些骨頭做什麼?”

    “入藥。”

    “你是巫醫?”

    “算是吧。”

    白涯看着她。女人與他面對面站着,離的很近。女人身形勻稱,個頭比起君傲顏有些矮了,但相對大部分同齡的女性而言也算高挑。白涯略低着頭看向她,良久,說出這樣的話。

    “我的朋友需要你。他們受傷了。”

    女人微微側臉。帽檐的陰影下,她的表情神祕莫測。

    “你們從北方的大陸來。”

    “是。”

    “這樣吧,你們先隨我來。這些蜂子要是醒來,我們可回不去了。”

    “爲什麼不直接殺死它們?”

    “它們本就不多……採骨會變得更難。”

    當白涯和這個女人同時從樹林裏現身時,祈煥和君傲顏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他們都太久沒有見過彼此之外的人了,活生生的人,正常人——至少看上去是。在女人看到君傲顏的第一眼時,她的態度略顯嚴肅,只對他們說事不宜遲,便帶着他們走了。

    三個人稀裏糊塗地跟着她,用了一個時辰就離開了這座困了他們幾天幾夜的密林。雲開霧散重見天日的感覺令人如獲新生,更讓人匪夷所思。或許他們早就到達了出口附近,只是被不知名的力量困在密林裏。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出來了。

    他們隨女人一直走。天黑之前,來到了她遠離喧囂的小屋裏。那座木屋不大,單獨坐落在一處依山傍水的河畔。河流沒有流經密林,偶爾有魚兒忽然冒頭,繼而消失,令人安心。

    小屋裏有兩處牀榻,一處是竹子編的,就在會客的屋裏。在進門之前,白涯就聞到屋中有着濃郁的中藥味,卻不苦,反而泛甘,摻雜了淡雅的花香。

    她讓他們將君傲顏放在牀榻上,自己去裏屋更衣。待她出來的時候,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他們不知該怎麼形容這感覺,就像一個村姑褪去插秧的行頭,換上大小姐的錦衣華服,整個人都變成了仙女兒。兩頭的例子都有些極端,卻能完全表達出人的訝異。這材料倒還真不是什麼絲綢錦緞,只是樣式好看。最外面的罩衣是墨色的底兒,染了縞色大花兒,裏面的淺色裏襯扎着青藍寬腰帶,周身墨上綴白,白中帶綠,綠裏透青。卸了帽子,才知道她梳的是倭墮髻。雖然頭上新插了飾品,還是有些亂。可亂歸亂,人往那兒那麼一站,讓你能想起春日溪邊的垂楊柳,亭亭玉立。碧溪、白絮、青葉,通通映入眼簾。

    “你們叫我柳聲寒便是了。”女人介紹自己說。

    倆大男人覺得自己是從土溝裏爬出來的泥巴蟲。倒也怪不得他們,給誰丟在那種地方六七天,誰都體面不了。祈煥用清水幫傲顏擦了臉,她的臉乾淨很多,卻依然面如土色。柳聲寒爲她把脈,另外兩人呆呆地站在一邊,希望能從她嘴裏聽到什麼好消息。可這女人沉默許久,也並沒有提及傲顏的傷病,反而把祈煥上下打量了一陣,問他說:

    “你是從海里上潛時沒有停留麼?”

    “……確、確實。”

    “在這海里游泳,與江河湖都不一樣。”

    “嗯……”

    “我一會替你拿藥,你能感覺好些。往後,可不能再慌手慌腳了。”

    祈煥連連道謝,白涯卻還抱着臂,冷眼站在一邊。直到現在,他對柳聲寒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感,這感覺從他第一眼見到她時就沒消失過。不巧的是,柳聲寒的目光順着祈煥追了過來,第二次在白涯的彎刀上停留。

    “打第一眼見您時我便想說了:您這對刀可不普通。”

    “她的傷怎麼樣了?”

    “嗯……這樣下去可不太妙。她不會死,但會活生生地受這份煎熬。你們怕是招惹了沿海不該惹的東西。九天國內陸的人,都不喜歡和他們打交道。”

    這裏的“他們”究竟指海神的信徒,還是說夜叉這一種羣,幾人不得而知。結合一眼看出祈煥身上的問題,不難猜出三人經歷了什麼。君傲顏躺在牀上,意識清醒,只是依然發不出一聲。她顫抖地伸出另一隻手,費勁地碰到柳聲寒的手臂,柳聲寒握住了她。

    “不要慌,並非不治之症。你不能說話,是因爲你喉嚨裏發聲的地方沒有勁。他們是你的朋友,有什麼事,他們代你答。”

    君傲顏抿着脣,盡力睜大眼睛。等柳聲寒說罷,她艱難地點了點頭。

    “我且問你們……”柳聲寒再度望向兩人,尤其盯着祈煥扶着的陌刀。

    “啊,您儘管問便是。”

    “這位可是大將軍君亂酒的女兒,斬馬傲顏?”

    君傲顏差點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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