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四十二回:無微不至
    第二天下起了雨,從下午到夜裏也沒有絲毫停下來的跡象。

    那時候,柳聲寒將君傲顏背出來,替她擦好身子,換了一件乾淨的裏衣。她看上去纖弱,沒想到勁兒還挺大,一個人能扛動那麼結實的傲顏。接着她就使喚那兩人去擦澡盆子、刷地去了。她還特別警告他們,不要將藥水倒在河裏,更不要倒在方圓一里的土地。

    白涯不傻,把他們支開算什麼意思?他不走,讓祈煥去。祈煥也不傻,憑什麼讓我一個人扛那麼重的澡盆子啊?還一滴都不讓漏出來。但白涯說是不放心他一個人留在這兒,因爲他看上去很不能打,何況柳聲寒的勁兒還挺大。最後,是柳聲寒說後院有個推車,還有一把傘,硬是勸祈煥一個人連夜推走了。

    那泡過人的藥水整個都成了黑色,墨水一樣,和先前的牛奶色完全不同。若知道這是何種原因,憑誰都會感到害怕。希望那把破舊的油紙傘能讓祈煥完整地回來,不要感冒。他出門的時候還嚷嚷着他們虐待病人。他好得太快,白涯說都快忘了他病過。

    已經聽不見祈煥罵罵咧咧的聲音了。白涯擡手帶上了木門,看着柳聲寒的背影,話語裏毫不避諱。

    “那水有毒?”

    “至少與普通毒物不同……你見過這種毒能做什麼。”柳聲寒對着君傲顏點了點下巴。

    “她在裏頭泡了足足十二時辰。”白涯也看着傲顏,她比前些時日更鮮活些了,雖然還很虛弱,不像是原本將門虎女的樣子,“若是毒得那麼厲害,後面兒豈不是浸在毒水裏。倘使你是真要治好她,你不該替我們省幾趟換水的工夫。”

    “你們想要治好——朋友,我想要對付未見過的……毒。不過……”柳聲寒收回目光,輕快地回答,“水發黑的確不是因毒有多烈。隨便什麼果子去皮放着,第二天也該黑得不成樣子。再怎麼說,那也是一盆藥浴……”

    祈煥並未有機會聽見這一番話,卻也不算錯失多少抱怨的理由。不如說,白涯這種猛獸一樣多疑敏銳的直覺,也沒能幫他逃掉多少活計。

    淅淅瀝瀝的雨水沒有斷根的意思,一直持續到祈煥返程,持續到柳聲寒鋪開半成品的畫布續筆,到君傲顏由昏迷中甦醒,纔想起得讓三天來喝得要打飽嗝兒的大地萬物喘一口氣。兩個清醒健全“無所事事”的倒黴爺們,也沒落得什麼喘息之機。

    “屋頂一處木板鬆動許久,我尋摸着雨再下兩天,這屋裏也能養魚了。大概在裏屋頂西南角吧,我不記得了。木料之類去倉庫裏找。”

    “水缸要見底了。雨天河水渾濁,打回來後須靜置一個時辰,將上層水舀入缸中……”

    “米麪肉菜就在伙房角落蓋着的籮筐裏,柴火省着用,雨天潮溼,不便新添……”

    忍無可忍。

    白涯差點摔了手裏水瓢:“差不多得了,下人還給賞錢呢?”

    “筆給你。你們能作畫打動一國一教,這些每日生計舉手之勞,我也樂於分憂。”

    “——”

    白涯罵了句髒話,拎着柴刀摔門而出。

    別說他們連香積國一隻雞都沒見過了,誰也玩不來這水墨丹青的風雅技藝。你行你上的原則誰都清楚,擁有一個獨門祕籍真是硬氣。算了吧,上不了,搞不來。祈煥蹲在竈邊,把頭埋得更低了些。

    這屋裏的另一個活人,亦是需要照顧的。她倒是給了他們與柳聲寒對峙的“底氣”。然而,這底氣他們寧可沒有。君傲顏從昏睡中醒轉得很快,嗓音還是沙啞的,卻好歹又能出聲;問她話兒,都能一一對答,神志乍看也已經清醒。

    正因爲如此,他們頭一回撞見的詭異場面更令人發毛。

    那天雨還沒停,天水砸落流淌的聲響模糊了感官,直到快走進房門了,白涯和祈煥才聽到君傲顏屋裏隱隱約約的交談聲——不,僅僅是君傲顏一個人的談話聲。

    “奚叔,您怎麼會在這裏?”

    接下來,是片刻的停頓。

    “不用擔心,我暫時無礙,多虧了柳姑娘醫術高明。您認識她?是的,她當時和我父親一同來到九天國,離開隊伍有她自己的理由,您不要苛責……唔,說來話長,我們來時,海上變了天……”

    奚叔?

    二人對視了一眼,雖然對這位文儒談不上多大好感,故鄉來人卻多少令他們驚喜,同時疑慮佔據上風。這種心情與萬千疑問都在推開門的一刻打了結,狠狠砸得他們頭昏目眩。

    屋裏沒有別人。

    君傲顏直勾勾盯着角落潮溼的痕跡,兀自談興甚濃:“也多虧了他們的照料,我才能撐到遇見柳姑娘。這兩個人……”

    這氣氛惹得人汗毛倒立,祈煥也沒興趣聽君傲顏對自己的評價了,乾嚥了咽嗓子出口打斷:“那什麼,君姑娘和……和奚叔。你——們先歇着,喫完飯再聊,先喫飯……”

    “喫飯?”傲顏終於扭過頭來,奇怪地看他,“不是喫過了嗎?今天的魚比之前都要新鮮,只是那貝的泥沙有些多了。對了,那綠藻是什麼?香味很濃,只是容易塞牙。”

    白涯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兩人手裏的菜盤。一人端着的是大米飯,一人端的是後院兒種的綠菜。今天乃至這些天的食物裏,都從未有過海產。

    諸如此類的事情,這些天來不知凡幾。起初,白涯堅決懷疑柳聲寒動了手腳,要去與她“好好談談”。談就談吧,祈煥拗不過他,又怕他一急眼亂來。況且,他也不是對“陌生人”毫無疑慮。最終半推半就,就被拉去站了場子。柳聲寒的回覆倒也乾脆:人體轉化爲夜叉本是無可逆轉的,傲顏已經半隻腳踏上了這不歸路,不過是幸好來得及拖回來罷。即使他們靠着那來路不明的琥珀將她往回拉扯,她的臉仍是衝着那詭譎彼端的。在痊癒之前,難免仍有精神錯亂之處,這也是柳聲寒要她靜養、要觀察七日的緣由。

    “偏差不過一日。”柳聲寒肯定道,她手裏筆不停歇,一會兒便寫好方子,回身遞到他們手上,“我本也要找你們。我所列這三副安神藥,今明日子午時爲她煎服第一副,此後每日午時與子時各用第二三副,讓她服用到第七日。”

    唯時間能證明她話語的真假。所幸她並沒有撒謊,君傲顏在見過了奚叔、父親君亂酒、乃至太師月白芷與形形色色他們聞所未聞的人後,來路不明的訪客逐漸稀少,也肯疑惑地“再”喫頓飯。好在她從未拒絕服藥,免得他們編造哄小孩的理由。等第一副方子喝完,她像逐漸離危險的水域遠了,在他們的幫助下開始爬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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