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四十八回:無了根蒂
    她太年輕了。

    二十歲?十八歲?還是十六歲?他們實在猜不透,只覺得比柳聲寒君傲顏都要年幼。先前看到梳妝檯前的身影,幾人只是以爲她身形瘦小,沒曾想正臉看上去就這般稚嫩。可她也不讓人完全覺得是孩子……她臉上沉澱着某種特別的氣質,與柳聲寒有些相似,卻也不完全一樣。她保養得很好,日常的醫食滋補一定都是精心準備的。松川陽沒有說錯,她一眼瞧上去就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主,臉色白如遊雲,笑容都像是春天還未着色的花苞尖尖兒。

    祈煥暗自腹誹,有些老人家這是吃了嫩草,難怪如此上心呢。若不是柳聲寒即刻行禮,其他人也差點忘了禮數,連忙補上。國母並不介意地笑着,輕聲說道:

    “不必多禮。”

    她一開口,輕柔的聲音頓時安撫了幾人因爲沒法睡覺的些許煩躁,憑誰也沒法對這種聲音的主人來火。國母往前稍微欠了身子,調整坐姿。

    “這麼晚召見你們,本宮也是愧疚有加。這朝堂的大小之事,我本是不過問的,只是託松川陽這個靈光的小子講給我聽。有時候,陛下也多少與我說一些……但他怕擾了我的心情,從不說那些連他自己也不高興的事。你們初來造訪的那天,我大約就知道發生什麼了。”

    “那您一定也知道,您那陛下請我們喫啞巴虧的事兒了。”

    “嗯……我在這裏代他給諸位客人道個歉。”

    她正要起身,祈煥等人連忙擺手說使不得。白涯的措辭並不禮貌,但態度還算過得去。他大約也是不想和一介真正的弱女子計較,畢竟整件事和她沒什麼關係,她更沒什麼錯。

    君傲顏走上前,再度鞠了一躬,誠懇地說道:

    “您召見我們,想必除此之外還有要緊的事。您但說無妨,我們也不必兜兜轉轉了。”

    國母又嘆了口氣,多少有幾分無奈的意思。她沒有否認。光影之中,那張年輕的臉龐帶着惆悵,這一瞬又讓人錯覺着她其實年長許多。

    “你們猜,我年齡幾何?”

    幾人沒太懂她話外的意思,只覺得沒有表面那樣簡單。面面廝覷後,柳聲寒答道:

    “您這般年輕貌美,想必正值桃李之年……”

    柳聲寒知道自己不一定是在恭維。但不論男女,不論看上去多大,往小了說都是好的。國母竟然也點點頭,隨即說道:

    “是呢,我金釵之年就嫁入宮中了。”

    他們可真是說不出話了。雖說即使在故鄉,十四五歲的姑娘與人成親,也算常見。可這是不是有點太小了?十二三?白涯等人覺得自己改天再見國君的眼神兒都不對了。國母覺得這無關緊要似的,接着說了下去。

    “我曾是過過苦日子的。若是出生以來就事事不順,那是命苦,我大概也不會覺得。只是我對兒時的記憶很鮮明,孩提之時還是錦衣玉食,只覺得全天下都圍着我轉。後來,我也算是家道中落,生活是雲泥之差,這才覺得小時候的幸福來……夢一樣虛幻美麗,卻鮮明無比,令人懷念。我家裏什麼都不剩,什麼人也無法攀附。但後來就好了,都好起來了。”

    說到這,她停頓了。或許是期待他們說些什麼,也可能在回憶自己。祈煥想了想,問:

    “所以,是後來跟了陛下,您才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麼?”

    “確實是有貴人相助,我才得以重擁如今錦衣玉食的生活。不過最初伸出援手的並未國君,而是另有其人。或者說……是神。”

    “香神?”“乾闥婆?”“教主?”

    除了柳聲寒在心中默唸外,另外三人同時說出了不同的稱呼,儘管其身份都是同一人。國母點了點頭。這麼說,香陰教的神明真是正兒八經的神,至少是正派的。

    可國母的笑容分明有幾分酸澀,他們不知道爲什麼。

    “我想,我是不必將我兒時的過往一一細數,分毫都說與你們。我是不介意的,只怕一晚上都說不清楚。簡而言之,我確實受了教主大人的恩惠。那時,香陰教還未在此地嶄露頭角,只是有個名字罷了。教主大人他……幫過很多人,與我一樣命苦的,江湖裏各個階層各個領域的角落裏需要拉一把的人。他雖然有許多神使相伴,但都是些變化的法術。當然,唯有真正的神力才能造出那些聽話的神使,只是沒有什麼獨立的意識,讓做什麼就做什麼。據說其他神明有所不同,我不大清楚,但我們的盟國歌沉國的神靈亦是如此。真正能起到作用的羽翼,都是那些他精挑細選的,他親自扶起來或者看着站起來的人,活生生的人。”

    國母便是其中之一了。目前爲止,他們還不清楚爲何她將這些事講給他們。只是這一切都讓人隱隱覺得,是某種鋪墊,正如雷雨夜前的壓抑與寂靜。

    “我希望你們能幫到我的夫君。”她突然說。

    白涯沒明白這之中的轉折,便生硬地理解着:“是說國君同你一樣,是他扶起來的?”

    “他……唉,若真是如此,倒還好了。他呀,大約是趕鴨子上架,站在這個位置。”

    “怎麼說?”

    國母招招手,左側的侍女靠近了一步。她抽出她頭上的一根簪子,金屬打的,是一隻鳥的形狀。襯着燭光,影子打在牀後的牆上。她上下晃動,鳥的輪廓像飛似的。

    “倘若你是一隻鳥,有天被彈弓打中,傷的不輕。你落到地上一動不動,又冷又餓,只得悲慘地叫着。這時候,有人提了籠子放到你眼前,裏面滿是金黃的小米,站杆也精美無比。你要用盡最後的力氣爬進去麼?你知道,一旦你走進籠子,傷病之痛便與你無緣,直到老死你都不會居無定所,飢一頓飽一頓。在同伴眼裏,你的日子光鮮無憂。但你也很清楚,當你進了籠子的一瞬,籠門便再也不會打開,你將永遠告別廣闊的藍天,和與生俱來的自由。”

    “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白涯輕描淡寫般說。

    “雖然我支持你,但話也不能這麼說,畢竟苦難還沒輪到我們頭上。”君傲顏勸他。

    “輪到我頭上我還這麼說。”

    “我不跟你犟。”

    祈煥想了想,捋了捋鬢角,認真地說:“可我不進去,我就一定會死誒。”

    “想活下去是生命的本性,做什麼選擇都無可厚非。”柳聲寒道。

    “的確。”國母附和道,“陛下想活下去。所以,他進了籠子,選瞭如今的位置,眼看着身後的鐵門降了下去,將他與自己的過往就此隔絕。他是否因自己的選擇後悔,我無從得知。他只是說,現有的一切都還不錯,他很滿足。大約,是不後悔吧。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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