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百八十七回:無鋒之刃
    停留在武國的六道無常,只能讓他們聯想到一個人。

    不過雖然霜月君當時沒和他們走,不代表他會一直駐足在武國,或許這麼長時間,他也曾經在武國周邊遊歷過——當然,也可能沒有。他們並不能猜測出這位無常的行動準則,但能得知或預計到他們的危險,證明他可能當時或是之後得到了什麼信息。會想着告訴君亂酒,讓他們來幫忙,的確像他拐彎抹角的作風。對於他們幾人來說,霜月君算不上是壞心眼的人。他雖然“不說人話”,可好歹是“會幹人事”的。

    “你們是如何說服國民出兵征戰的?”白涯多少有點好奇,“人們不喜歡打仗。”

    “但修羅喜歡。”

    “嘖。”

    沒時間對君亂酒問更多事了。眼下的情況,比他們設想的更要複雜。他們已經回到了真正的現實中——那尊怪異的神像就在他們身後,這裏是一處簡陋的塔內,只有一點點屬於宮殿的裝飾元素。然而君傲顏卻是那副模樣,這位近乎白髮蒼蒼的老父親可受不了這個刺激。

    “她被控制了。”柳聲寒簡單地解釋,她不再流血,似乎傷口開始癒合,“因爲他們古怪的樂聲,她沒辦法聽到我們的聲音,也弄不清現在的情況。”

    君亂酒的臉色不好看,但再怎麼說,也是歷經征戰的老將軍,多大的場面前也得保持鎮定。雖然接觸不多,但他知道這羣妖神的把戲。

    “我是個粗人。”他坦然道,“除了打仗,這些妖術法術,我是一概不知的。但既然是這個樣子,那麼……我可能有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而且冒險。”

    “您說便是,我們會盡全力配合。”祈煥道。

    黏稠的血覆蓋在身上,壓得傲顏喘不過氣。

    這些液體像是一條沉重的毯子將她牢牢包裹,又像是無數條鎖鏈,將她的腳步與大地相連,舉步維艱。它們還像是無數雙巨大的手,死死擒住了她,讓她釘死在這方戰場,哪怕烈火焚身也不會放手。

    她的眼裏只剩下紅色。

    她不認識這裏的每一個人,每一個據說是被自己殺死的人。這太奇怪了,我怎麼能記住他們所有人呢?她總在想。只是來一個殺一個的事。紅色的幕布前,有黑影撲上來,她就舉起刀砍下去。然後,黑影會濺出血來,肩上的重量也隨之增加。

    即使現在另外三位“同伴”的模樣她也不認識了,他們也被紅色包裹,在本就模糊的視野裏扭曲、變形。他們究竟是誰?這些人又究竟是誰?

    “我還有孩子。”

    “你就是一個怪物。”

    “我愛人在等我。”

    “女人爲什麼要上戰場?”

    “你做不到。”

    “我們生你養你。”

    “只會殺人。”

    “這也太殘忍了。”

    “你親手殺了你的父母。”

    “你是罪人。”

    “你不弱……但也不夠強。”

    “所以你不在乎別人的命?”

    “包括你自己的?”

    耳邊只有絮絮叨叨無窮無盡的廢話。有生父母的,有君亂酒的,有軍中夥伴的,有白涯他們幾個的,還有陌生人的聲音——或許她聽過,那應該就是敵人的。這些話語無序地在她的耳邊縈繞、重疊、堆砌,像一層越來越高的被磚石累加的牆,直到遮天蔽日,讓她的眼前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這是黑色還是紅色?

    她不知道,她連辨認色彩的能力也失去了。她只知道不斷地擡起刀,揮下去。如果有人攻擊,她就防禦、抵抗,然後殺死。接着就是下一個人,下下一個人……無窮無盡。

    只要殺了,他們就會閉嘴。

    只要殺了,世界都會安靜。

    他人的國破家亡與妻離子散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這不重要,她也沒有家不是嗎?真正忠君愛國的人不是沒有,她也不是不敬佩……清醒的時候已經見過了,不清醒的時候還有必要保持所謂的理性嗎?他們只要閉嘴就可以了。生命很渺小,很脆弱,而整個人生就是一個巨大的、漫長的戰場。如果你不殺掉別人,就會被別人殺死。

    內心深處各式各樣的負面情緒堆積如山,平日裏以光鮮亮麗的軀殼掩飾着貧乏腐爛的心臟。這片枯竭的土地上,即使用鋤頭耕下去,也只會露出蒼白的骨頭,和溼潤的血跡。

    這些是誰的?

    救命。

    誰來救我。

    如此與自己做着鬥爭,發出沒人能聽到的呼救。即便如此,手上還是不留情面地揮砍,將一個又一個或堅強或脆弱的生命葬送。

    同時忽視他們的呼救。

    這樣的話,還會有人來聽自己的呼救嗎?

    一開始不也沒有人聽到,聽到也不會來伸出手嗎?

    在這片迷茫的血霧之中,絮絮叨叨的低語裏,她忽然聽到了不同的聲音。

    不是人聲,也不是兵刃聲,是一種細小的、宛若風嘯的鳴聲。是鈴鐺還是哨子?這很熟悉,是從很遙遠的地方來的……

    很遙遠,遠得像是來自童年。

    童年嗎?

    她的眼前除了紅色,忽然多了一個小小的黑點。黑點逐漸擴大,出現了具體的輪廓。它看上去好像是固定不動的,可其實是在旋轉,她能看出來。高速旋轉的它與空氣摩擦,發出細碎的哨聲,悅耳動聽。

    是一個金屬的陀螺,她認識。

    以它爲中心旋轉的地方,突然就像是被風吹起一樣,那些風景也隨之旋轉,被它的尖端擰在下方,狠狠碾碎,驅散。周圍的黑影一個接一個地化作粉塵,消失,連那些“朋友”也不知去向。她只覺得,耳邊的風哨聲越來越清晰。

    幻境在瓦解。

    “你還挺厲害的。”這是白涯的聲音。

    “君姑娘人美心善,這很好。”這是柳聲寒的聲音。

    “等回去以後,可要讓你爹教我耍槍啊。”這是祈煥的聲音。

    “你還要喫茴香菜盒,爹買給你。”

    這是她爹的聲音。

    還有很多溫柔的轉瞬即逝的話語,她一瞬間都想起來了——或許記不清是誰說的了,可實實在在是有人對她提過的。這些話伴隨着陀螺特殊的聲響,令她的身體重新涌出源源不斷的力量。衣服上的血色逐漸退卻,她覺得自己的身子越來越輕,看見的東西越來越清楚。

    “你在做什麼?”

    又出現了,是那些幻影的聲音。她覺得自己能分清二者了。除了語氣,還有那種數人重疊着的僵硬的聲音,這令幻聽更容易辨認。那些人出現了,它們的模樣開始融化,簡直像是……蠟做的人遇到了高溫似的,眼球也脫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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