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二百一十七回:無啻天淵
    “我知道,我——”祈煥磕磕巴巴,“我是覺得一碼歸一碼……”

    “沒那麼簡單。每一件法器都精密複雜,使用也絕不是輕易的事。像是白少俠如此冒險的賭命,活着回來着實已是萬幸!爲了不讓邪神有絲毫反擊的餘地,我贊成白少俠。”

    鶯月君倒也是心懷天下,雖說這話不太好聽,但終歸是對的,祈煥不好反駁。何況他心裏也知道,白砂死在這裏,於公於私,白涯都沒有放過楚天壑的理由。不如說,他若自己也懷着對這位神官的憐憫之心,若是下手,便更需要勇氣。

    意外的是,楚天壑並不在意。他調整着呼吸,安然自若地說出對自己涼薄無比的話:

    “我的確做了許多錯事,許多我明知是傷天害理的事。我活得太久,走到現在,也不覺得虧。現在只是……付出代價的時候到了,就這樣。食之無味的日子,我確實覺得索然無趣。即使活下去,也不會再有更值得期待的事了。就這樣撒手人寰,也不虧。就當是我欠你們父子倆的……就此還清了。在那之前,我有些話,想對……柳姑娘說。”

    被提到名字的柳聲寒有些意外。她看了看旁人,猶豫着蹲下身來。

    “您說。”

    “您是否……還在在意是誰殺了您?”

    “您不是能看見麼?”柳聲寒苦笑着。

    “你早就知道了……我看您是那樣執着於事情的真相,可沒想到,我說出口後,您立刻就不在意了,而是着手於眼前的事。您活得這樣灑脫,確實是我不曾料到的。”

    “嗯,我只是想知道答案而已。”她皺眉笑着,“這手法,確實也是我沒想到的。我唯一猜中的,是這毒確實與九天國有關,不曾想還是藥的一種。這道理,我分明知道,卻沒往這裏去想;我更沒料到,源頭竟然就在香神身上。若是當初我答應爲他做事,知道了返魂香的方子,說不定早就知道了。不過要讓我重選一次,恐怕我還是不會答應他。”

    “爲何?”

    “我這不還是知道了嗎。”她輕飄飄地說着,“因爲我活着,活到今天。”

    “您會恨我嗎?”

    “我不知道。若我說不恨,多年後,或許真會有什麼讓我心生悔恨的事;若說恨,卻也不至於到那份上。‘那也不錯’這樣的話,本就是我自己說的,我該爲我說的話負責。時至今日,我也依然是這樣想的。只是……我或許該重新思考生死的意義了。時過境遷,你我都已不再是當年的人。”

    其他人大約聽懂了這話裏的意思,都默不作聲。唯有傲顏,顯得有些激憤:

    “你就是當年殺害聲寒的兇手……”

    “冷靜些,傲顏。”柳聲寒擡手安撫她,“我不在意。我反而覺得高明呢。小楚,你當時是如何沒讓我察覺到,返魂香混在花茶之中的?”

    “是暫時切斷嗅覺與味覺的藥……就是這樣。”

    “噢……哈哈哈,我想起來了。”柳聲寒搖着頭,“是我自己好奇你食萬物同無味究竟是怎樣的感受,才自覺服藥嘗試,想從親身體驗入手的。我本想治好你,但當時若知道是詛咒,就不會做徒勞的傻事了。原來返魂香在那時候……我都忘了,還以爲麻藥本就是那個味道。”

    “我也很抱歉……我不知你身試百毒,返魂香竟激發了那些藏在血液中的全部的毒性。我無意殺你,我只是——想要一個朋友。因爲你都那樣說了,我以爲你不在意。”

    “我不在意。”

    “那便好,我真的……很感謝您。我啊,現在已經知道,不論當時的您,還是現在的您, 都不會真正地理解我,我也不會真正理解您。即使這個願望單純得可怕,可怕得單純。但當時的我……也不理解我究竟想要什麼。現在知道,還不算晚。”

    他側過臉,艱難地看向那遠處的、漆黑的、龐大的蟒神遺骸,眼裏的星星不滅。

    楚天壑笑起來,與以往那戴着面具似的笑容似乎不太一樣。現在的他,讓人怎麼也無法將他與邪神的大神官這一身份聯繫起來。幾人都靜默着,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該怎麼做。這些坦白當然不會動搖白涯的決定,但他還是沉沉地嘆了口氣。

    爲亡父,爲亡父的友人,與亡父的兒子。

    “赤真珠就……拜託你了。你們定要妥善保存。我傷害了你的友人,還有友人的親人,我罪無可赦……抱歉,唯以命相償了。”

    楚天壑說着,安詳地看着眼前手持陌刀的女人。

    “……”

    君傲顏也不知自己在猶豫什麼。楚天壑殺了尚是人類的如月君,也殺害了白涯的親生父親,還在殘忍的祭祀中獻祭了那樣多的生命,將如此之多的人類放在痛苦與絕望的陷阱中。他真的值得原諒嗎?但……那些是側面的、被動的、間接的,他,他……他真的該死嗎?

    “……您還好麼?”楚天壑有些擔憂,“您的手在抖……若我還有權選擇的話,不如還是請白少俠動手吧。用白爺的那把刀,也算是——斬斷我自此以來的心結。讓這一切……有始有終。”

    君傲顏回過頭,無措地看向白涯。白涯停頓了一會,點了點頭。

    於是君傲顏終於放下沉重的手,轉過身去,白涯朝着她走來,傷痕累累的手握着那把殘破的刀刃。衆人與羣星無聲的目光中,兩人簡單的換位都像某種儀式一般莊重。

    白涯暗想,這算是完成了父親的意願——理解了死亡的肅穆嗎?

    他不知道。這一路走來,來到碧落羣島,來到南國,登上這座龐大的島嶼後所經歷的一切,見過的所有人,所有妖,經歷的所有事,遭受的所有浩劫……這些是否在無形中已經令他有所成長,有所改變,讓他有所……像父親曾期待的那樣成長?

    白涯慢慢走着,望着迎面而來的君傲顏。那一瞬,他好像回到了故土,回到了京城,回到了心月宮中,第一次見到君傲顏一樣。那時候,她從屏風後走來,步履生風,身姿挺拔,脊樑直得像她的刀柄,臉龐冷得像她的刀面。

    現在,她微微笑了。

    似是有些疲憊,似是終於感知到大難不死劫後餘生的……幸福。

    就在這個時候……

    就在這個時候——

    一截金屬穿透了傲顏的身體,滲出紅得駭人的血。

    閃現在她肩後的人臉,比怪物更像怪物。

    那分明是完完全全屬於人類的面龐纔對……爲何會、會與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無異?

    白涯無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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