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國子監的紅牆黃瓦在烈日下格外光彩耀目，草木樹葉被灼曬得嫣嫣的，無精打采，知了在枝頭拼命地鳴叫，那聲音讓人聽着昏昏沉沉卻又煩躁不安。課堂間瀰漫着悶熱和慵懶，年逾古稀的呂太傅眯着眼，靠於堂前的椅子上打盹，沒一會兒便傳出“貓兒”般輕微的呼嚕聲。
原是爲和嘉公主龍羽墨單獨設立的書法丹青課，因她臨時不來，僅剩下公主伴讀文悠然一人，文悠然相貌清秀從不刻意打扮，照例一身男式青衣，神采奕奕。文悠然是戶部尚書府排行第九的庶女，因是庶出且生母地位卑微一直不得正視，十歲那年主母命她進宮伺候身患緩疾的姑姑清妃，機靈的她有幸得皇后喜愛，此後便隨公主入了國子監伴讀。
國子監乃天子腳下最具影響力之書院，歷代無女兒家就讀的先例，當朝皇室子嗣稀疏僅三位皇子和兩位公主，皇后性格隨和重視教育，皇上便修改律法，准許女子至書院讀書，特將和嘉、靜懿兩位公主安排至此。本這新律是件極好的事情，卻因觀念守舊，幾乎除了二位公主外，無其人家將女兒送至國子監。
許久，文悠然完成了幅花鳥丹青，已經過了課時，見呂太傅呼嚕聲越來越大，似乎越睡越香，不忍心打擾，獨自出去閒逛，耳朵跟隨着嘈雜聲，不知不覺走進到明成殿附近。
太傅不在，二十多個學子們鬧得不可開交，他們之中大多是世家子弟和名門望族。其中一位在人羣中比較顯目，那便是二皇子龍亦正。龍亦正今年十九歲，體型修長均勻，器宇非凡，他生來好看，高挺的鼻樑，兩道濃濃的眉泛起柔柔的漣漪，認真的時候嘴角也好像帶着些許笑意，白皙的皮膚襯托着淡淡的嘴脣，一襲刺眼的白衣乾淨異常，腰間着暗黃蟒紋腰帶，配一枚質地極佳的青玉，一身的貴氣使他陽光英氣中加入了一絲不羈。
文悠然閒來無事，聽着那嘈雜聲愈發心煩，她在明成殿硃紅色鏤空木雕大門邊停下腳步，靈機一動，白皙的右手握起一個拳頭輕輕置於脣上，深吸一口氣，學着太傅的聲調“咳咳——”兩聲，這幫學子立刻安靜下來，陸續跑回自己的座位，文悠然這才嫣然一笑，轉身離開。
龍亦正似乎沒有受到周遭影響，他手執書簡，緩步慢踱，覺察到這警示聲調與以往不同，朝殿外看了看，許久也沒見太傅進來，嘴角微微一揚，放下書簡做了個舒展動作朝殿外走去。安靜氣氛沒堅持多久，又回到伊始那般喧鬧，大家陸續起鬨着魚貫而出。南塘爲結兩國邦交，向天晟贈送了二匹汗血寶馬，其中一匹皇上命人送至國子監。飛雲見這汗血寶馬頭細頸高，四肢修長，皮薄毛細，步伐輕盈極其喜歡，主動將馬兒送往國子監，他一路過來“順便”騎上這馬，體驗了一番速度和耐力。到了國子監，飛雲依依不捨地下了馬，沒走幾步那馬兒便停了下來，死活拽不動，許是水土不適，一會子功夫，這馬竟然在明成殿前的臺階邊拉了一泡大大的馬糞。
文悠然正百般無聊，看到飛雲牽着匹極其俊俏的馬兒，立刻笑盈盈地跑過來，她一上前，顧不得跟飛雲打招呼，圍着馬轉了一圈，仔細打量，伸手稀罕着摸摸馬背上柔軟光亮的鬃毛，這纔對飛雲笑笑問：“好馬！這麼俊俏的馬是你的嗎？”
飛雲微微一笑，搖搖頭，他不能說話所以單手比劃道：這馬以後是國子監的。飛雲是皇后的侍衛，文悠然自進宮起便認識他，時間長了自然懂得了他的手語，文悠然點點頭，心裏暗暗盤算着如何才能得機會試試這頂頂的良駒。
龍亦正尋着文悠然的背影也走了過來，他身後的那幫學子們嬉鬧着湊了上來，大家紛紛上前圍上了這匹難得一見的汗血寶馬。
其中一個學子眯眼仔細端詳着，聯想到前幾日的聽聞，立刻大聲道：“這便是汗血寶馬，傳說此馬揮汗如血，日行千里！”此人是左相第四子劉旭，他個子不高微胖，相貌周正，棱角分明，可能是家世顯赫的原因，語調中充滿自信。
“讓我騎上試試。”
“讓我先，讓我先。”其他人也紛紛喊了起來。
這馬爆發力強速度極快，飛雲見他們人太多且先後秩序爭執不下，擔心他們的安危，抓緊繮繩不肯將馬交出。
“放開繮繩！”其中一個學子說着，手已經伸出，企圖把繮繩從飛雲手中搶過來。
飛雲看了他一眼，不爲所動，將握緊繮繩的手快速躲閃至一邊。
風沐林輕輕走到龍亦正身邊，小聲道：“我隨父親鑽研醫術十多年，我斷言，這但凡是不能言語之人定是聾的，飛雲耳能聽也能發聲卻不能言語，定是裝啞。”
風沐林是樂平長公主之次子，品學兼優，自小同龍亦正一起長大，他的話龍亦正自然是信的，龍亦正嘴角微微一揚，擡眼盯着飛雲，片刻，突然試探地捻起一塊石子，用內力投向飛雲的頭部。
飛雲餘光一瞟，瞬間擡手將石子擋了回去，那石子不偏不倚彈到了風沐林腹部，他被打得生痛不由弓起身子稍作歇息，痛楚地伸手捂住打疼的地方。
龍亦正知道飛雲武功高強，自己不是他的對手，也知道飛雲不敢傷他故而只能報復風沐林，他臉色一沉，嘴角上揚，不甘心地又捻起四顆石子，內功朝飛雲投擲過去。
飛雲知道二殿下正在氣頭上，不打到自己估計不會罷休，於是有意無意地稍作躲閃，任由一顆砸到自己，他假意悶哼一聲，額頭立刻冒出一塊大大的烏青。
其餘三顆石子砸到其他人身上，被砸到的人痛得大叫，大家這纔開始散開。
文悠然將這一切看着眼裏，粉臉一變，不禁氣往上衝，突然看到龍亦正腳前不遠的馬糞，衝動的她從地上撿起一塊拳頭般大小的石頭，重重扔到那馬糞上。
“噗——”的一聲，剎那間，綠稀的馬糞濺上龍亦正那一身耀眼的白衣……
衆人驚呼着急忙躲閃，多人卻也沒能倖免，連帶着被濺上些許。龍亦正極愛乾淨，他簡直不敢相信！愣了好一會兒，這才低頭看了看自己這身衣裳……
其他學子們都慌亂跑開，飛雲這才得以脫身，他對文悠然微微一笑，牽着馬大步離開。
“文悠然！”龍亦正憤怒地看着文悠然，一抹極致的怒火從眸中勃勃升起。
劉旭上前，憤憤不平地道：“文悠然，你竟敢對二殿下無理！”
文悠然鼓起勇氣回劉旭道：“這麼多雙眼睛可都看到了，是二殿下無理在先！皇子就能隨意欺負他人？國子監學子之間人人平等，不分高低貴賤，這可是皇上定下的規矩，劉學弟不會是忘了吧？”
“你……”劉旭被懟得回不上話。
龍亦正稍稍冷靜下來，冷哼一聲，質問道：“我父皇的規矩不用你提醒，我石子砸的是飛雲，你替他出頭算什麼？”
文悠然深吸一口氣，伸手點了點衆人和龍亦正，大聲道：“姐姐我就看不慣你們這一個個飛揚跋扈！若不是有所顧忌，飛雲哥哥早教訓你們了，他不是國子監的學子，背景也比不了你們一個個顯貴，我可剛好有這便利，順便替他出了這口氣！”
龍亦正隱約間似乎嗅到身上馬糞的異味，氣極地看着文悠然，狠狠道：“即便你要逞這英雄，也不該得罪於我！”
“呵——”文悠然一笑，雙手插腰挺起身板，“飛雲哥哥額頭處一定很疼，且烏青得好些時日才能消除，你受這點馬糞算什麼？”雖然她年長一歲，但個子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比龍亦正矮了許多，她悄悄跨上臺階，儘量讓自己的目光與龍亦正平行，仗着年齡的優勢，此刻更加理直氣壯。
“今日之事，文悠然你記好！”龍亦正冷冷說完後大步離去，此刻他無心再與文悠然糾纏，因實在無法忍受這身弄髒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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