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自己狹小的屋裏頗爲感慨，內心濃濃的不捨是她以前從未有過的，好像這將近二十年來自己第一次感受到家的味道。以前只覺假期漫長枯燥不如趕緊開學，現在竟覺得在家的時間轉瞬即逝，一睜一閉之間又要離開了。
拿出枕頭下壓得平整的信封，夾進一本魯迅文集裏。這是留給弟弟的零花錢以及她想說的話，對於過去的愧意，對於將來的憧憬，還有媽比較擔心的學習，希望自己有能勸導他的分量。
“慶文”
“哎，來了。”拿着書到院裏去，見韓林氏正往她的大包裏裝罐頭，“媽，這是什麼”
“裝點喫的，底下還有塊燻肉，你到了送給老師。”韓林氏晃晃包，確認東西放實在了。
韓慶餘推着一輛嶄新的自行車進了院，拍拍車座大聲道：“看看怎樣我在路上已經學會怎麼騎了，厲不厲害”
韓慶文豎起大拇指，“厲害我當時學那個有大梁的，摔得膝蓋小腿都是傷，現在疤還能看出來。給，這本書也給你。”
“又是什麼書啊他要考高中了，老看課外書可不行。”韓林氏直起腰湊過去，“魯迅是寫祥林嫂那個”
“媽，您也知道”慶文一臉震驚。母親小學三年級便輟學了，這些年又忙着照顧家，竟然還拓展了知識面
韓林氏不好意思的笑笑，“我看慶餘以前的課本，那上面結合着拼音，我就看下來了，還有閏土是不是”
“對，對，媽，您再有不認識的找我，學過的我都會。”韓慶餘心中一下子升起一種奇妙的感覺，下意識的覺得自己以後要認真學，媽問起的時候能正確又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
“媽，我屋裏有字典，叫弟弟教你一下怎麼用，以後再有頂不準的就翻翻字典。”韓慶文笑得絢爛，彷彿從母親身上又汲取到了強大的力量，對於未來她竟有些憧憬。
“好，好，說不定以後我自己就能給你們寫信呢。”韓林氏拍拍女兒的胳膊，“文，你來，媽交待你兩句。”
母女二人鑽進慶文的屋裏去了，韓慶餘好奇的看了一眼，拿着書回了自己房間。
冬日的陽光白亮溫暖，小鎮的車站牌子下已經站了十多個大包小包的人，吵吵嚷嚷的甚是熱鬧，倒是驅走了不少寒氣。
韓慶餘從自行車上下來，將車子停好，把凍僵的雙手在臉上搓搓，哈着氣嘟囔：“媽和姐什麼時候來，可別耽擱了”要不要先把包上系的繩解下來
啪一盆水潑出來，離他不過三五步的距離。
好吧，不解。
他把手揣在袖筒裏伸頭望向自己來的方向，耳邊響起身邊人的交談聲。
“你去了要聽話，人家讓幹什麼就幹什麼，別像在一樣耍性子。在那麼遠的地方，眼睛擦亮點兒，腦袋瓜子機靈些，受了委屈受了欺負可怎麼辦啊那麼遠，以後媽就看不着你了，也不知道穿的厚了薄了”
“媽”兒子不耐煩的出口打斷母親，“我都知道，我已經在舅舅家飯館子裏端一年盤子了，放心吧啊，別哭了，讓別人看見不好。”
“可是，是一千里多裏地啊”母親拭着眼淚，花白乾枯的頭髮從毛線帽子跑出來。
“我知道我知道，一到地下車大姐就接住我了，別擔心，我會經常寫信的，等掙了錢咱們家拉上電話，我天天給您打，行不行”兒子比母親高出半個頭，拍拍母親略微佝僂的背，替她往下拉拉帽子。
韓慶餘收回目光，揉揉酸澀的鼻子，低下頭盯着自己的腳尖。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背起行囊，媽不知道是怎麼樣。
“媽，弟弟在那兒呢。”韓慶文拉住韓林氏的胳膊，指指韓慶餘的方向。
“還以爲他路上出什麼事了，過年路上車子多。”韓林氏臉上的表情松馳下來，語氣雖有埋怨卻也含着隱隱的驕傲，“你說慶餘人傻膽子大，多大會兒就學會騎了，轉眼還上路跑了”
遠遠駛來一輛藍白相間的大巴車，等車的人都提起行李翹首盼着。韓慶餘一眼看見四五米外的姐姐和母親，衝二人揮着手喊道：“媽姐”
“慶餘，你到多久了”韓林氏一臉慈愛的向兒子走過去。
“好大會兒了，看看車都來了我就差回去找你倆了。”韓慶餘數落着一邊解開繩子取下行李，看向韓慶文，眼珠轉了轉，“姐，這可不輕啊，你到地兒有同學接嗎”
“哦，有的有的。”韓慶文點頭，“別擔心，呀今年大巴車換成新的啦，不零丁響了。”對還沒停穩的汽車品頭論足起來，以轉移淡淡的尷尬。
“慶文，拿着，自己裝好。”韓林氏掏出一個對摺過的手帕，“一個人在外用錢的地方多，別委屈了自己，喫飽穿暖。你爹說了，想往上考就好好準備，爭取考上。”
“媽，我不要，我身上帶着錢呢。往上考再等兩年吧，我想工作兩年。”韓慶文把錢又塞回韓林氏的手裏，“不用擔心我。”
“妮兒，媽同意你爹說的，往上考就抓緊，工作之後再學習就不好收心了。拿着”
韓慶文接過來，“行，知道了，我會考慮的。弟弟，咱倆把大包擡過去。”
韓慶餘哦了一聲，彎腰抓住帶子。兩人擡着裝上了車。
韓慶文回頭看了一眼站在自行車旁的母親，把錢塞給韓慶餘，“弟弟，給媽。”
“姐”
“聽話，姐現在能掙錢了，能自己照顧自己，給媽。”韓慶文拍拍弟弟的肩膀，“我上車了，回去慢點兒。”
韓慶餘捏着溫熱的帕子，一臉無措的望着姐姐的身影，不知道是否該上前塞給她。
在靠窗戶的位置坐下，韓慶文放好書包，拉開車窗，“愣什麼快給媽去好好學習，等考取了高中給姐來信啊”
“哦，知道了。”
“快去吧。”
韓慶餘揮揮手，轉身向母親走去。
大巴車只停了十分鐘，便鳴着汽笛開走了。
揚起的灰塵籠着送行親屬的身影，他們仍舊站在原地望着大巴車的尾巴，如同望着兒女仍未脫稚氣的臉龐。
韓慶餘讓母親坐在後座，歪歪扭扭的騎着自行車回家去了。
發現姐姐的信和零花錢是在兩天後。
一大早上喫過飯天就零零星星的飄起雪來，他拿了書與母親一起坐在竈房，兩人腳邊燃着炭火。母親在做針線活，他翻開書研究起目錄，結合着每一篇及頁數安排閱讀計劃。
火盆上架着一把破漏勺，裏面的花生散發出淡淡的焦糊味兒。他怕燒糊不能吃了，又不想放開手裏的書，伸了一隻手去挪，嘩啦一聲，書被撕掉一頁，整本扣在地上。
“我來，我來，快看看書壞了沒有”韓林氏忙端開漏勺。
韓慶餘看一眼地上散落的兩張白紙，心慌的吐吐舌頭，不會這一摔把整本書弄散架了吧
撿起來一看，是對摺的稿紙，裏面還夾着二十塊錢落款是姐姐。
“媽”
韓林氏看一眼，“你這孩子，怎麼能把錢夾書裏哪天忘了怎麼辦”
“不是，姐姐在裏面留了信和錢。”
“啊”韓林氏放下手上的鞋底，接過來看一眼又遞給兒子，“快看看寫的啥方不方便我也知道。”
韓慶餘抿緊嘴巴，媽這是看到內容了吧。
見兒子表情怪異，韓林氏語重心長道：“媽知道你們長大了，有自己的小祕密，媽也是從你們這年齡過來的，懂的。”
“哎。”韓慶餘答應一聲，拿着回自己屋看去了。
韓林氏一邊納鞋底一邊嘟囔：“神神祕祕，還真不給透一句半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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