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迷神引 >第四十六章:就此別過
    寒風如許,弦月搖樹。長生殿上,殘葉寥疏,悄愴幽邃。

    這裏曾有過的笑語,已經統統埋葬,蕩然無存。

    律己司,刑獄。

    黑暗中透過一絲光亮,淡淡的清香在四周瀰漫開來,子虞眯着眼,遠遠地只看見季子揚逆光而來。

    他發如青墨,白衣勝雪,緩緩而至。

    子虞別過頭,眼中未起波瀾,只是淡淡道一句,“你來了。”然後從地上爬起來,手腳上沉重鐵鏈碰撞間發出巨大的響聲。

    她立於他面前,雪白的衣衫沾上血色,染上泥塵。她髮絲凌亂,面色是一種病態的蒼白,臉上、肩上、手臂上佈滿密密麻麻的傷口,有的已經結痂,有的尚有鮮血流淌。明明很狼狽,可她的眼中硬是沒有半點淚光。

    他的心動容,她究竟是心太硬,還是被傷的太深,心已冷。季子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像從前一樣爲她拭去滿身的塵埃。

    月滿已將一切事情緣由都告知於他,他早已知道她是無辜的,更懂得她不顧一切下的真情。只是,也只能是懂得啊。他,什麼都給不了她,唯一能爲她做的,不過是讓她在亂世中安然。可現在,她卻是傷痕累累地站在他面前。

    “子虞,聽話。將神器送還。”如此我纔可在天剛倫常之下保你一命。

    “我沒有神器。”子虞倔強地擡着頭,千般滋味涌上心頭。她開口,聲音有些哽咽,“我本爲善。”

    她頓了頓,心在劇烈地顫抖,她仍舊帶着幾分期許,“你相信我嗎?”

    是的,我本爲善。便是天下人都不信任我,都不要緊。我只要,你信我。哪怕是到了現在,相信我也全無成魔之心,相信我不會濫傷無辜,相信我所做一切絕無半點害人之心,相信我只是無奈之舉。

    季子揚抿脣,沉默片刻,答道,“我相信你。”

    子虞閃過一絲光亮,又忽而黯淡。

    果真嗎?爲何我卻看不見你眼中的堅定。她繼續問,“既然如此,這場局究竟是誰策劃的?哥哥你,能否告訴我呢?”

    子虞看着他,目光灼灼。季子揚,倘若你真的相信我,就一定不會再隱瞞。

    季子揚猶豫一下,直到現在他也不敢確定子虞到底在想什麼。他同世人一樣,忌憚羲和,忌憚她身上的魔性。他怕她得知真相,一怒之下,與天機大動干戈,甚至會做出令場面失控的事情。

    信或不信。

    他選了後者,以大局之名。

    “是我。”

    “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與旁人無關。”

    “子虞,對不起。”

    她突然低下頭去,埋得低低的,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被鐵鏈束縛的手漸漸握緊,一股無名之火在她心中燃起,讓她在夜裏瘋狂,在暗處毀滅!其實你也不信我……

    她將頭輕輕靠在他肩上,薄脣輕啓,“沒關係,我不怪你。”

    “若你心中有怨……”

    “不,我不怨。”子虞的目光越來越冷。

    我一點也不怨你們毀掉我的人生。

    “我相信你。”季子揚輕撫她的長髮,指尖冰涼。

    他知道,他善良的小妹,再也回不來了。

    此刻,他們都是,騙子。

    子虞背過身去,羽睫微顫,她突然想要大哭,她終究什麼都失去了。

    “你不是說過會護我一世周全嗎?”她喃喃道,靠着這句話,她熬過了一切。破訥阿內,幽冥宮裏,碧絲城中,她一直充滿希望。

    曾經最溫暖的話語,怎麼現在聽來隱隱有些諷刺呢?

    季子揚身形一震。他一生重諾,事事力求完美。唯獨對她,卻總是失約背言。

    她背對着他,靜靜地站在那裏,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

    他張張嘴想要說些什麼,但到底不知如何開口。

    何時,他與她之間竟隔了這麼遠。

    他幽幽轉身,慢慢走遠。

    子虞閉眼,口中輕輕巧巧地吐出幾個字來。

    “若我此次不死,我必不會善罷甘休。”

    這句話,既是在逼他,亦是在逼自己。

    季子揚心頭凜然一寒。猶如被判作死刑的人拖着沉重的步子離開。

    許久,他已走遠時,子虞才慢慢轉身。望着門口粗疏的鐵柵欄,她的心空落落的。不知道爲什麼,她突然大笑起來。

    滿目悲涼。

    哥哥啊,你果真信我嗎?

    在你心中,明明就只信我是羲和。

    我季子虞什麼都不是,不論是親人還是戀人,從來都不是。

    偌大的刑獄只有她愴然的笑聲在迴盪,倏爾,四下有一陣輕微的響動。

    子虞目光驟然冷下,反手一擊,來人未曾料到,生生受下,連連退了好幾步。

    待他站定之後,子虞纔看清他的臉,裏面視線昏暗,但仍舊擋不住男子眼中的邪魅。

    他身姿挺拔,一襲黑色蟒袍長曳於地,黑髮傾瀉,淡薄的脣顯出一種不正常的血紅,他從黑暗中走出,恍似來自煉獄的修羅。

    子虞愣了愣,她說不出現下心中的感覺,輕巧地旋身坐在地上,微微閉目。

    “果然每次得見司君,都是我最落魄的時候。”

    瑞守南環顧四周,看好戲似的咂舌,“想不到他真如此捨得將你關押在這種地方。”

    “這種地方?”子虞閉眼回味一番,又道,“比起破訥阿的確好了很多。”

    瑞守南滿臉黑線,女人果然都是記仇的。

    “那時候你我可是敵對,現在……”瑞守南的手輕輕撫上子虞的臉頰,戲謔開口,“你和我一樣,都是魔。”

    子虞不動,像個木頭一樣坐在那裏,任由他的手從她的臉漸漸遊走到她的頸,她的肩。

    瑞守南不是普通人,當然不會傻到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冒犯她。現在這些小動作無非就是魔界中人慣用的蠱惑人心的伎倆罷了。她只需安靜地坐着,他自會說出自己的來意。

    果然,他慢慢俯下身子,在她耳邊輕聲道,“他不懂得憐香惜玉,我卻懂得。我可以救你出去,只是……你得嫁給我。”說罷,還順勢在她耳邊留下一吻。

    大概是他太過於陰贄,連他的脣都是冷的。

    子虞睜眼,似笑非笑,“你何以爲我季子虞會委身於你?或者,你又有何資格與神並肩?司君不怕自己成爲一個笑話嗎?”

    “神?”

    “神又如何?只要手握九神器,人人都可以成神。季子虞,不要太高看自己。羲和之身,帶給你的苦難遠比贈予的幸運要多得多。”

    “那怎麼辦?”子虞坐在地上,長髮散落在肩,她低着頭反問。

    她猛地擡頭看着瑞守南,“到最後,我也只剩下羲和之身了。”

    臉上不受控制地露出一抹淡淡的笑,瑞守南的眼閃爍一下,那顆堅硬如石的心,被如此簡短的一句話,就這樣輕易擊破。

    他從不愛人。所以,他不懂得她的苦楚,更不懂得她的堅持。

    原本只是對於這個女子特殊的身份感興趣,可看到瘦弱的她坐在這裏,楚楚可憐的樣子,這一瞬間,他竟有了一絲想要擁她入懷的衝動。

    他不由自主地問,“季子虞,你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

    子虞站起來,與他對視,笑着對他說道,“一個你永不可探究的女子。”

    遙遠的崑崙山最高峯上,古鐘敲響,餘音悠長。

    大殿之上。百仙林立。

    “墮仙季子虞,行兇殺人在前,偷盜神器在後。犯下不可饒恕之罪。於六界蒼生難容。今,以崑崙之名,代行天道。墮其仙骨,斷其仙根,除名仙籍。從此入人世輪迴,永不可得道爲仙——”

    心已經冷到極致,子虞坦然地接受這樣的懲罰。在她說下那樣決絕的話後,他仍舊留她一命,卻斬斷她的所有後路。

    在隨弟子前往律己司的路上,子虞仍不住回頭,視線遠遠落在幾乎看不見的長生殿上。她知道,這是他念及的最後一點情分,是非過錯,在他心中早已有了定論。

    他沒有來見她,那座滿載着她回憶的樓閣已經成爲過往。子虞比誰都明白,如若她再去觸碰他的底線,或許他們就真的只能兵戈相見。

    她長嘆一口氣,收回視線,緊繃的弦徒然一鬆。

    原本就不該糾纏的。如今結局,已是完滿。這一次,她離開,就不會再回頭。

    曾有人問,世間最遙不可及的東西是什麼?

    不是前路迷茫,而是昨日難追。

    子虞一步步走進律己司,安靜地等待着讓人聞之色變的天界極刑。

    其實,很多事從一開始就已經註定,無論過程如何起伏,都無法改變其原來的本質。

    就好像無論如何,最終,季子虞都會變成羲和。

    半懸在殘雲柱下時,子虞看着頭頂上方逐漸匯聚的光亮,越積越多,越累越亮。

    她緩緩閉眼。

    伴隨着一聲仙鶴的嘶鳴,光亮猛地透過她的身體。

    仙根在她體內被生生折斷,只聽見殘雲柱下玉瓷鋪的地上發出一聲脆響。落下的仙根,一瞬間就消散無形。

    疼痛還未涌上,又是一聲嘶鳴。

    猶如萬劍穿身,筋斷骨碎。

    骨肉抽離是無法承受的疼痛。子虞從半空緩緩落下,眼前漸漸變黑,脣角有一抹笑意。

    季子揚,從此山水遙遙,相見無期。你我,就此別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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