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大胤欽天監 >第二十一章 公無渡河(一)
      他彷彿沉在一片黑暗之中,望着上方唯一一處明亮。

      那黃色的光芒,就像是遙遠城頭上最後的一盞燈火,又像是在茫茫沙洲上,看到的那輪金黃色的太陽。它既是絕望,又是希望,彷彿舔舐着人身體每個角落的光芒,低語着前方就有希望,又告訴你苦難沒有終結。

      莊赦看着那團光球,坐起身來。

      耳邊是嘩嘩的流水聲,天空中是看不到盡頭的黑暗,就像是朔夜的陰雲,黑得沒有邊際,就像是罩住大地的一塊蛋殼,而蛋殼上唯一破洞的地方,露出了些許明黃色的光芒。但是這光,卻不讓人感覺到哪怕一星半點兒的溫暖,就像是一汪黃澄澄的膿水,又如同半抹碾碎的蟲屍,照得人渾身不自在。

      雲陟明、孫盤還有姜小幺已經不知何時走了,而這裏原本那股子令人作嘔的臭氣,也都消失,只剩下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石板路上。

      他看着旁邊的溪流,心想着能用這清冽的溪水洗把臉,清醒清醒再往前走。蹲到溪邊,撩了兩把水打在臉上,卻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清冽,反而是冰冷刺骨,幾乎要把他的麪皮剝下來一般。他再轉頭看那水,只見那水流深不見底,漆黑的小溪中,卻如同大海般有暗流涌動。

      他全身打了個哆嗦,順着溪流繼續往下走。這是東海郡,是海邊,順着溪流總能找到條河,而看着了河,就能找着海,找着海也就能找到路和人,到時候回東海郡城再做打算也來得及。

      想着這些,他順着河邊,一路向下遊走去。

      他越是往前走,就發現這小溪越是寬闊,慢慢地,由半丈寬,變成了兩丈寬,然後寬度連連翻番,最終到了只有極目遠眺,才能勉強看到河對岸的程度。而周圍的景色,此時也發生了非常弔詭的變化。

      原本週圍鬱鬱蔥蔥的樹林已經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光禿禿的山崖,石板路上有無數被拿來鋪路的骨片,而路邊,則每過一段路途,就能看到一盞懸在道邊木樁上的小燈。

      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他終於看到了第一個人影,那個人像是個年老的婦人,穿着破爛、佝僂着身軀,伏在地上低聲啜泣着。莊赦感覺有些奇怪,不知這老婦人是做什麼的,不過想必也應當是本地人才對,於是湊了過去“老人家,您在這哭什麼啊”

      那婦人擡起頭,露出了那皺巴巴的如同核桃一般的面容,那臉上滿是悲慼,看到莊赦便又大哭起來“哎呦我的老伴兒欸,我叫你別過河你咋就過去了呢”

      “呃,老人家,我問下,這,是哪啊”

      老婦人沒回話,只是繼續哭嚎着,但是聲音卻愈發微小,似乎是已經氣絕一般,伏在地上啜泣着。

      莊赦看自己似乎問不出什麼東西了,便苦笑着搖搖頭,繼續往前走。而他越是往前走,就發現路邊這樣的婦人越多,有老有少、有貧有富。富的身着一套循規蹈矩的喪服,左右有人擎着招魂幡,哭聲連連,窮的衣不蔽體,只是望着河流大聲哭嚎。

      他想要找幾個說得清道理的人,去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這又是哪,可是沒人回答他,幾乎所有人的答案,都一模一樣。

      他們的父親、兄長、孩子或是丈夫,踏進了那條河流。

      此外他再就問不出任何東西了。

      他繼續往前走,走了一段路途,終於,看到了一個不同於其他婦人的人。

      那個人坐在一塊河邊的巨石之上,手持一根釣竿,似乎正在這河流中垂釣似的。他身披一件黑色斗篷,遮住臉和身軀,全身上下都看不真切,只是隱隱約約從輪廓中,看出似乎是位老者。

      莊赦走到那人身前,拱手作揖,問道“老人家,請問,這裏是何處”

      那人聽到他說話,微微側了側腦袋,隨後又轉了回去“你時辰未到,誰送你來的”老人的聲音蒼勁有力,如同軍中出陣的鼓聲一般,但是卻多少有些沙啞,讓人耳間嘶嘶啦啦不甚舒服。

      “學生莊赦,師承欽天監清本居士,他遣我來此。”

      “嗯”老人發出了這樣帶着些疑問的聲音,顯然是愣了一會兒,隨後開口問道“天要殺你,順天逆天”

      莊赦愣住了,這樣一個沒頭沒尾的問題,他根本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訕笑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天要殺我,我由天命。”

      “天命國亂,十室九空,順天逆天”老人的聲音,像是老塾師提問學生一般,聽了讓人渾身一抖,生怕下一秒板子落在自己手心上。但是莊赦在害怕之後,仔細地品味了一下那種恐懼的感覺,卻發現,其中似乎更多是面對黑暗時那種源於天性的畏懼。

      “我爲朝廷命官,理當解黎民於倒懸,此事無關天命。”

      “呵,無關天命可笑。萬事萬物皆從天命家國城郭,飛禽走獸,九州黎庶,生死由天。你欲解黎民於倒懸,就是逆天而行”

      “那又怎樣若真救得黎民百姓我莊某甘受雷亟”

      莊赦自認是一名朝廷官員,說到底心中還是有那麼一絲救世濟民的理想。到了這個當口,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順口而出,像是刻在他骨子裏的一句話一般。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個甘受雷亟”老人大笑起來,聲音就像是一個病人在連連咳痰一般,乾枯如同柴禾一般的手,直接指向河對岸,帶起一陣勁風“順天者,溯河而下,應人者,逆流而上”說罷,便呆愣在那裏,如同一座石雕一般,不動了。

      莊赦看着老人,他顯然已經知道了老人的意思,但是順天和應人究竟又有什麼區別他不知道,如果僅僅是按照剛剛他做出的選擇來看,他應該是直接穿過河流奔向彼岸纔是,但是這河水,他剛剛也領受過了威力,彷彿是能生生將他的麪皮剝下來一般的寒冷。

      他看着面前的河,又看了眼身後無數低頭啜泣的婦人,又看了眼指着對岸的老翁,心想着估計就是要徒步涉水了,於是挽起褲腳,一腳踏了進去。

      鑽心的疼痛,順着骨髓爬上了他的脊背,如同幾萬條蛆蟲在他的骨肉之間啃蛀蠶食一般,他在那一刻幾乎跌倒在水流中。他想要退卻,但是卻發現自己的雙腳不受控制地無法向後,只有向前的指令,才能驅動他的雙足,讓他繼續向前走。

      一步,兩步,三步。

      僅僅三步不到半丈的距離,河水就已經沒過了他的大腿,而身後的老者,則彷彿是看笑話一般,合掌大笑“遂古瞢暗,陰陽未形列星諸宿,斡圜往復江河百川,東流不溢冥冥天理,碌碌何逆”

      這話語不斷地迴響在他的腦中,而冰冷得讓他完全失去大腿以下觸覺的河水,彷彿正在慢慢地剝下他的皮,吞喫他的肉,甚至拆開他的骨頭。他愈是往前,水沒得就越高,他自岸邊已經往前走了十步左右了,而水已經幾乎沒過了他的下巴。彷彿有人用烈火在慢慢地灼燒着他的皮膚,侵蝕着他的肉體。

      在這無窮盡的疼痛之中,亂流還同時搖晃着他的雙腿,他腳下有些不穩,但是仍在用本能繼續向前邁步,但是下一步,似乎踩在了什麼東西上。

      他滑倒了。

      冷得如同寒冰一般的河水沒過了他的頭頂,衝進了他的喉嚨,水底的暗流拖着他一路向下遊漂去,他想要從水面上露出口鼻,吸入哪怕半點空氣,但是他找不到立腳點,無法在湍急的河水中,露出他的腦袋,只能任由那種冷得彷彿灼燒着他的身軀的水,涌進他的喉嚨,涌進他的氣管,涌進他的肺,彷彿將他的五臟六腑,都塞入冰棺之中。

      但是在水中他似乎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難以言喻的,彷彿誰在水中吐泡泡一般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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