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和莊赦對視着。
“呵,你能聽見我的話啊,猴子,”莊赦看到那小怪物的嘴微微翕動,又繼續說道“那孩子雖然不是父親的孩子,但是比起你們這些在泥裏打滾的小東西來說,還是高貴太多了。跟着她吧,她的話語沒有錯,你們不可能揣測我們的父親。”說罷,那個小東西又閉上眼,像是睡去了一般。
莊赦被嚇到了,他看着那個卵泡,又看了看其他的,面前的這個卵泡遠比其他的大上很多倍,而裏面的小怪物,單論看起來的感覺,甚至有些像姜小幺。
不過想起姜小幺,他才發現姜小幺已經走出很遠了,便急忙趕上去,而孫盤想了想,自己不可能丟下莊赦一個人回去覆命,於是也追了上去。
四人在兩邊滿是腫脹卵泡的石洞中走了一會兒,他們似乎已經漸漸開始熟悉適應這種腥臭味道了,但是不知爲何,石洞的頂部時不時飄下的一些絮狀物,卻散發出新的讓他們噁心的味道。
像是屍臭。
藉着旁邊卵泡放出的光芒,他們並不能看清洞頂上到底有些什麼,而莊赦被這時不時飄到身上同時還帶着惡臭的絮狀物搞得很是煩躁,於是湊到姜小幺身邊,低聲說道“小幺,剛剛是我錯了,不該對你那麼大聲的。”
姜小幺微微皺眉,隨後露出一副得意的笑“怎麼了又有什麼要問我嗎我不知道哦。網”
莊赦聽到姜小幺這個語氣,心中的緊張散去大半,但是卻不知道說些什麼好,過了一會兒,纔算開口道“呃,上面飄下來的黑色絮子你知道是什麼麼”
姜小幺聽到這問題,嘆了口氣,搖搖頭“我勸你不要往上看,即便到了有光的地方,也不要往上看。”
這句話反而讓莊赦感覺到有些百爪撓心,他對頭頂有什麼,愈發地好奇起來,又過了幾個轉角,終於,他們看到了外面。
看到了外面傳來的光。
那不是月光,也不是火光,而是某種難以言喻的藍綠色光芒,看上去就像是綠蒼蠅泛着藍光的身體一般,而面前的通道也發生了極爲詭異的變化。
原本只是被許多腐肉覆蓋的石壁,此刻已經變成了粉紅色的肉壁,而藉着外面照進來的藍綠色光芒,莊赦隱約間看到了頭頂那些絮狀物的真面目。
像是蛛絲,又像是棉花,這些黑色的絮子在洞頂製成了一張巨大的網,將無數尚未死去的人固定在上面,那些人沒有四肢、沒有雙眼,就連喉嚨,也好像發不出聲音。莊赦不知道是誰把她們固定在洞頂的,但是他已然想象出了這些被縛在洞頂的人的慘狀,她們看不見,聽不見,也說不出,最終可能落得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結果,
悲憫和好奇,驅使着他湊到姜小幺身邊,低聲問道“洞頂的那些人,會怎麼樣”
姜小幺的眼中流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傷,她嘆了口氣“剛剛那些懷着怪物的卵泡,就是她們的肚子,她們會成爲螭晵孩子的孕母。35xs”
“那不救她們下來麼”
“爲什麼”姜小幺嘆了口氣,說道“你把她們救下來,能讓她們重新看到這個世界麼能讓她們重新長出手足麼讓她們在這裏安靜地死掉吧。”
說着,姜小幺直直地往前走去,莊赦和另外兩人也只能緊跟在她背後,踏上了那多少有些不太好使勁的柔軟的肉壁。
肉壁上滿是蒼蠅卵似的白色凸點,這種不大的凸點一簇一簇地聚在肉壁表面,有的已經膨脹到了眼球大小。
他們小心翼翼地繞過這些白色凸點,莊赦好像是多少有些眼花似的,時而看到肉壁之上出現了不少雲陟明脖子上的那種紅色細縫。但是那些細縫,也都是一閃而過,下一秒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們在不太好落腳的肉壁上維持着自己的重心,慢慢地接近洞口,而越是接近洞口的地方,那白色的凸點就越是密集,有很多甚至在那裏無謂地顫動着,彷彿有些什麼要破卵而出一般。
莊赦望着面前的大海,感受到了一種恐懼,一種最原始的恐懼,名爲未知的恐懼。
天像是黑色的膿漿一般翻滾着,而海則是同樣黑色的鏡面,周圍唯一放出微光的,是他們所在的巖山山上流出的水,那水不斷地放着幽藍的光。而他們在洞口,看到的藍綠色光芒,則來源於海上。
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東西,就像是在綠色琉璃做成的透明魚缸中點燃了蠟燭一般,無數個放着綠光的東西,在海面上閃爍着,就像是夜空中飛翔的微不足道的螢火。
但是,當夜空中滿是螢火的時候,羣星也會爲之靜默。
浩浩茫茫的大海上,飄滿了藍綠色的光點,就像正在挑戰月亮的無數流螢一般,而就在這時,遠處,或者說,他們的左邊,謝丫村,傳來了古怪而低沉的吼聲。
一個個蹣跚着的身影,手中拿着木棍,棍子頂端拴着三個藍綠色的圓球,莊赦看見了,那圓球裏面閃爍着燈火,外面綴着的銅鈴不斷鳴響着。數千人身魚頭的怪人、長着腳蹼和魚鰭的怪物、披着麻布看不清面容的人,都紛紛走了出來,面朝着大海的方向,發出了他們的“歌聲”。
他們一邊歌唱着,一邊從房子裏推出了一艘又一艘的小船,船上載着的,是一個又一個看上去像是活人,但是又已經衰朽不堪,彷彿隨時會破碎的人。他們在怪物的歌聲下,驅動着自己乾癟的聲帶,呻吟着,慘叫着,就像是爲那些歌唱着祈禱的怪物們伴奏一般。
就當怪物們將船推到了他們的腳所不能觸及底端的深度時,他們的身後,傳來了更爲悅耳的歌聲。
是鮫人。
那些鮫人,白晝時身上的顏色像是泡脹了的死人屍體一樣,白得嚇人,而到了晚上,在這無窮盡的黑夜之中,她們的身體,閃起光來,放出了彷彿來自藍天的澄藍光芒,她們唱着歌,從謝丫村中魚貫而出,接過那些載着無數將死之人的航船,朝大海深處行進。那些將死的人聽到了她們的歌聲,痛苦的呻吟慢慢地消失了。
無數光點,有的是綠色的燈,有的是藍色的鮫人,她們一同朝着大海深處,朝着那黑暗的終點前進。這些光,伴着歌聲,伴着身邊的,姜小幺與之一同的歌聲,像是一隻手一般捏住了莊赦的心臟。
這是世人無法企及的偉大儀式,亙古未變的儀式。沒有鍾、沒有鼎、沒有樂班、沒有牲畜,他們向神,向螭晵獻上的只有歌,還有那與歌聲同去的魂靈。
海中,平靜如鏡的海中,又一次出現了變化。
就在他們前進的方向,一艘鉅艦從中緩緩升起,高聳的桅杆,巨大的船體,破碎的船帆,還有其上的黃金檐、琉璃瓦,無一不證明着這艘船往日的宏偉。數百個同樣身泛藍光的鮫人,拖着這艘鉅艦,唱着歌,唱着那彷彿挾着千千萬魂靈的歌,航向黑暗,航向大海,航向天空。
在鮫人的託動下,無數樓船劈開海面,從大海中如迴歸塵世般升起,莊赦此時才意識到,這不是簡單地獻祭,是招魂,是超度。他們喚醒了沉睡在大海中的九千萬亡魂,而這些亡魂聚集在大海之上的天空中,爲海中升起的一艘艘漆黑的大船鍍上一層鉛灰色的藍光。
夜裏的海,是黑色的。
而現在,水母、鮫人、小燈、鉅艦,將這片黑色的海,這片黑色天空下黑色的海再次照得無比蔚藍,覆在船上的藤壺、珊瑚發出吱嘎的聲音,魚羣聚集於海面,躍動着爲鮫人的歌聲伴奏,似乎大地、雲層、海洋,在此都與那朝遠方前進的航船同聲一哭。
彷彿是被一隻巨手撕碎一般,黑色的,烏雲所成的天幕,散開了。
那是一輪月亮。
一輪佔據半個天空的,巨大的,彷彿有着無數裂痕的,白色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