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麼意思?”
夜九宸勾着脣角,臉上的笑容,意味深長,可是他卻並不急着回答,只是擡起手中的酒壺,仰頭灌了一口,動作瀟灑而又恣意,放蕩而又不羈,即便此刻他的臉是一個其貌不揚的羌無二武士,可是身體內流露出的氣質,卻讓人感覺到莫名的矜貴。
就好像,這具皮囊並不是真正屬於他的,在這具身體之中,還住着另外一個強大的靈魂。
胡加看的微微有些怔楞。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可是這個想法就是這樣強烈的在他的心底騰昇而起。
而此時的夜九宸,剛剛好用低沉而又暗啞的聲音,緩緩開口。
“胡加武士是羌無第一聰慧、學識豐富之人,聽說早些年大汗便想要將你收入麾下,但你拒絕了。”
說起往事,胡加不禁垂了垂眼眸。
“是,我拒絕了,因爲我不想參與朝政,也不想捲入那些血雨腥風、爾虞我詐的爭鬥之中。我只想與我摯愛之人廝守一生,過平淡的日子。”
“大汗那麼謹慎的人,如果想要收你進麾下,怎麼會不將你的一切瞭解的透徹?
那個時候,尊夫人雖然身體沒有這麼差,但也身患不治之症,不知道何時就會爆發吧。
那爲何那個時候,大汗未曾將他的藥拿出來?或者說,那個時候,你爲何就不知道,大汗手中,有這麼一枚藥呢?”
夜九宸的問題一針見血,讓胡加原本就低沉的面容,瞬間凝重起來。
“我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是,羌無第一聰慧之人自然可以想得到,但是你卻相信了。”
胡加眼底的深沉越來越濃烈。
他甚至越來越不明白夜九宸的意思了,或者說,是他自欺欺人的不想明白。
你永遠都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同樣的,你永遠都說服不了一個自欺欺人的。
所以見到胡加這副表情,夜九宸隨即不再說話,只是擎着笑意盈盈的臉,定定的看了胡加一眼,隨即轉身便要離開。
而胡加見到這副架勢,終是慌亂急切了起來。
“二武士!”
這一次,夜九宸腳下的步子沒有停頓,而胡加也沒有就此放棄,而是提起腳下的步子,大步追了上去,攔在了夜九宸的面前。
夜九宸頓了頓。
胡加擎着一雙深沉的眼眸,直直的逼視着夜九宸,脣瓣一張一翕,終是將那句一直不願面對的話,說了出來。
“你是說,大汗在欺騙我!”
夜九宸但笑不語。
是啊!
胡加又怎麼可能不知道。
爲什麼蒲巴伢早不找自己,晚不找自己,偏偏在妻子病入膏肓,藥石無醫的時候找到自己。而偏偏又爲什麼是在這個時候,讓自己知道了,他手中有着一枚神藥。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巧合的事情?
蒲巴伢想要讓自己爲他做事,就要找到自己的軟肋,找到自己的逆鱗。
而妻子的病,就是自己的軟肋。
蒲巴伢知道,自己爲了妻子,一定會做任何事,即便是自己最不願做的事。
所以……
他怎麼可能沒懷疑過,他只是沒有辦法了。
他沒有辦法眼睜睜看着摯愛之人就這麼從自己的生命之中消失,沒有辦法什麼都不做。
所以,即便知道有可能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場騙局,他也願意自欺欺人的相信,蒲巴伢真的可以治好妻子。
萬一,他說的是萬一,真的,可以呢?
萬一,那枚藥,是真的呢?
可是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事情沒有辦成,原本胡加想,就算是自己以死謝罪,也請求蒲巴伢將那枚藥留給妻子。
可是如今,夜九宸卻這樣毫不客氣的,將事實戳破,一點幻想都不再留給自己。
此刻,看着夜九宸的眼睛,蒲巴伢終是緩緩的低下頭,自嘲的笑了起來。
胡加啊胡加,枉你爲羌無第一聰明之人。
到最後,還不是心甘情願的落入了別人的算計之中。
“我不怕被算計,我只怕,最後不能救她,如果不能救她,我死了,又有何妨?
大不了,就是和她一起共赴黃泉。”
“你怎知,一定不能救她?”
驀的,夜九宸開口,胡加聞言猛地擡起頭,不可置信的朝着夜九宸望了過去。
“你說什麼?你能救她?”
“我不能!但是西涼此次護送的隊伍中,有一位隱士的驚世名醫,是西涼白家的後人,剛剛好,我和這位白公子,有幾分交情,若是你願意,我可以讓他幫尊夫人診治一下試試。
夜九宸的話說的很明白,可以找名醫看看,但是不一定能治好。
而這樣的話,其實這些年胡加已經聽了無數次了,每一次,他都抱着滿滿的期望,然後等看過之後,再變成巨大的失望。
就這樣期望着、失望着、再期望着、再失望着……反反覆覆,週而復始,到了現在,他幾乎已經麻木了。
可是每每聽到有機會的時候,他依舊不會放棄。
“好!”
胡加深吸了一口氣,定定的朝着夜九宸說了一句:“只要二武士肯幫我,我願意做一切事情。”
“好!”
夜九宸也同樣回了一個字,說罷之後,便越過胡加想要回到客棧。
而胡加見狀,不由得眉心微微一皺。
“二武士。,”
“怎麼,還有別的事麼?”
“你還沒說,要我做什麼。”
夜九宸背對着胡加,淺然一笑:“我現在還沒想好,等想好了,自然會找到你。”
“你就不怕我到時候反悔麼?”
夜九宸依舊背對着胡加,卻側過臉,意味不明的勾起了脣角。
這一次,夜九宸再沒有做任何停留的,大步朝着驛館內走去,只留下胡加一個人,站在原地,靜靜的看着他離去的方向,久久沒有動彈。
爲什麼?
爲什麼明明還是同一個人,卻讓他有不同的感覺。
就好像,眼前的二武士,已經不是從前的二武士了。
或者說,根本就是兩個人。
可是不管怎麼說,他權衡了利弊,知道二武士沒有哄騙於他。
這一次回到羌無,他生死未卜,妻子也怕是要撒手於人世,他們已經沒有什麼好懼怕,更加沒有什麼好擔心了,既然如此,倒不如放手一搏。
萬一……老天爺真的開眼了呢?
至於這個二武士,不管他到底是誰,打的是什麼目的,都與自己沒有關係,只要他能夠治好妻子,或者說只是暫時續命,那麼自己便會遵守諾言。
想到此處,胡加不禁擡眸,看了看頭頂的皎白的那輪彎月。
房間內,冷月已經睡熟了,以至於夜九宸回來進入房間,躺在她身邊,都渾然不覺。
……
五日後。
使者和護送隊伍準時抵達羌無都城的城門前。
因爲蒲巴伢一早就已經收到了消息,所以這會子已經派了人前來迎接。
這一路上,冷宵始終憂心忡忡的樣子,夜九宸也是亦然,雖然在冷月面前,他大多數時候都做出一副無恙的模樣,但冷月還是能夠發現,他偶爾看向自己的目光裏,帶着幾分凝重和心事重重。
是因爲自己的體質麼?
白鶴這一路每日都來給自己診脈三次,但是每一次,都和最初的診脈結果一樣,發現不到任何端倪,卻又詭異異常。
以至於白鶴都快要對他自己和白家百年的醫術造詣,產生懷疑了。
冷宵擔心梁淺和冷家人,夜九宸擔心冷月,白鶴擔心羅小玉……這一路,每個人都各懷心事。
如今,終於抵達了羌無,可是衆人心中更清楚,他們要面臨的,將是比這幾日路程,更加艱難而又險峻的境遇。
冷月算是這羣人中最爲淡定的一個。
她的原則一向都很簡單。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斬草除根。
之前費皇后和江行烈敢用冷家人來要挾她,最後的下場已然是如此。
如今這個蒲巴伢是羌無大汗又如何?
反正也不是她弄死的第一個皇上了。
最好這個蒲巴伢將冷家人當祖宗一樣供着,不然她不介意,大鬧一番羌無。
使者隊伍和護送的隊伍,浩浩蕩蕩的進了城,冷月透過馬車向外看去,發現羌無的風土人情,確實和西涼、大周這樣的中原國度完全不一樣。
這裏人們的穿着大多數以動物的皮毛爲主,綾緞等布料雖然也有,但大多是從西涼和大周採購而來,所以價格不菲,一般只供給有錢人和皇親貴胄們使用。
所以街道上能看見的大多數人,都是穿着皮毛的普通百姓。
這裏的建築也和中原大相徑庭。
冷月靜靜的看了片刻,隨即將馬車的簾子放了下來。
“哎!”
驀的,冷月重重的嘆息了一聲,讓原本就心神不明焦慮不已的冷宵,頓時緊繃了起來。
“月兒,你……”
“沒事,就是隨便感慨一下。”
冷宵:“……”
行吧。
頓了頓:“其實一直以來,我都有一個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