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盛芳 >第二章 人中洗澡蟹
    那婦人圓臉寬額,中人之姿,瞧着四十上下,相貌很和善,此時雖有意遮掩,然則無論口氣還是表情,都難免流露出幾分憐憫之意。

    沈念禾看着她表情變化,心中頓生不妙之感,訝然問道:“什麼沒了?”

    話一出口,她便察覺自己聲音粗礪沙啞,頗爲難聽。

    那婦人看她反應,十分喫驚,只做沒聽見她發問一般,岔開話道:“我姓鄭,你裴伯父行六,我家那一位行七,你喚我嬸嬸便是,眼下好歹醒了,可有哪一處不舒服?嘴裏渴不渴?肚子餓不餓?”

    原來那“六郎”姓裴。

    鄭氏問着話,手中動作不停,先把托盤放到牀邊的桌案上,不待沈念禾作答,便徑直翻轉茶杯,提壺倒了半盞清水送過來。

    沈念禾見她不回話,也不去追問,雙手接過那茶杯,依言道一聲“多謝嬸嬸”,又靠牀行了半禮,忖度着這“沈念禾”的身份並口吻,歉然道:“鄙軀體弱,實在失禮了。”

    那鄭氏連忙將她按住,急急道:“你這孩子,你我兩傢什麼交情,哪裏就要如此客氣。”又道,“大夫給你開了兩劑藥,我已是煎了來,一會先喝碗粥,再耐煩着把藥吃了——你來這一路,身子虧空得厲害,必要好生將養,總歸已經到了宣縣,安心住下便是,旁的俱不要多想。”

    沈念禾品其言,觀其行,越發疑竇叢生。

    從那大夫離開到現在,最多不過一個時辰,鄭氏這樣快就能把藥撿回來煎好,看來裴家並非隱於山林,多半是居於市井之中。

    可這鄭氏所着乃是布衣,指腕間空無一物,頭上只有一根木簪,此時又是親自端茶送水煎藥,縱使其中有對“沈念禾”的重視,更多的原因,顯然是家中並無侍從。

    這裴家究竟是個什麼情況?

    沈念禾雖不是書香門第出身,卻也另有見識,知道有那麼些世家,爲顯家風,特要族人不許用僕婦,務要自給自足。

    難道裴家也是一般?

    再一說,這“沈念禾”怎麼也是世交之女,看這鄭氏行事,裴家頗重禮儀,見“沈念禾”此時醒來,於情於理,當要同裴六郎說一聲,而裴家六郎的夫人出於禮貌,也要來見一下自己纔是正常。

    可鄭氏卻挪了張椅子過來坐於牀側,一副要好好坐着照料病人的模樣,並無出門知會此事的意思。

    沈念禾滿腹狐疑,心中略想了想,便有了主意,擡頭鄭重道:“嬸嬸,我既是已經醒來,當要先去拜見府上長輩纔是,只不知家中伯父、伯母同叔叔三位,誰人此時方便?”

    鄭氏面上一怔,猶豫了一下,復才和聲道:“你且休息,過幾日好了再說此事。”

    沈念禾道:“已是大好了,斷沒有作爲晚輩,卻如此失禮的道理。”

    兩人一來一往,那鄭氏見沈念禾實在堅持,只得道:“我原不願此時同你說,怕你多想——你裴六伯年前去了,眼下只有我同繼安兩個,繼安比你稍大幾歲,眼下在衙門裏當差。”她回頭看了看窗外天色,又道,“約莫也就是這個時辰差畢,等人回來,我就叫他來見你。”

    沈念禾聽得“繼安”二字,很快反應過來,這便是沈父信中所提,與“沈念禾”年齡彷彿的裴家獨子裴繼安。

    可這鄭氏口中爲什麼說是“在衙門裏當差”、“差畢”?

    須知官宦子弟多有蔭庇,若是做官,自有官職在,斷沒有用“當差”來形容的道理。所謂當差,只用在衙役、差吏身上。

    莫看這吏與官只相差一字,兩者身份何如天差地別。

    沈念禾寄人籬下,不好細問,只愕然道:“裴六伯去了?怎的這樣突然……”

    鄭氏嘆道:“因病去的,吃了半載的藥,還是沒撐下來。”

    既是已經說開,她也不再瞞着,徑直道:“你裴六伯慣來不肯與人說傷心事,怕是沈副使也不曾知曉,我那妯娌……前妯娌馮氏,早前就已經同六哥和離,嫁去江陵了,眼下裴家只我與繼安兩個在,雖不似從前富貴,卻也不至於供不起你一個女兒家喫喝,你且放心將養,莫要操心旁事。”

    沈念禾越發喫驚。

    鄭氏見她表情,也詫道:“難道沈副使竟是不曾把裴家事與你說明白?”

    她一言既出,卻是忽的住了嘴,面上漸露悲憫之色,心道:是我想左了,他這個做爹的不過爲防萬一,哪裏料得事情當真會到這地步……

    因怕沈念禾多想,鄭氏又把家中事情慢慢說來。

    原來裴家十代系出名門,只肯與世家相互婚姻。當今登位之前,曾經求娶裴家女,被一口拒絕,深以爲辱,得位之後,面上雖然不顯,不久卻把裴家祖父拿罪發貶,其餘子弟照例求蔭庇,吏部不是尋個理由打發,就是拿偏蠻之地的末流差遣來支應。

    有那機警的旁支察覺不對,各自改名換姓,果然無論得官還是入仕,再無人爲難。由此之後,不過短短十餘載,如同樹倒猢猻散,一門大族幾乎枝脈斷盡。

    然則旁系能假託它姓,本家卻不然。

    裴六郎這一支便是嫡系,多是文才斐然、才幹卓著的,朝中人盡皆知,並不能、也不肯躲閃。

    “……本還不至於這樣,只是前次科考,我那丈夫僥倖得中一甲第二名,宮中拆了糊名,呈見御前,當今見到名字來歷是越州裴姓,特與考官道‘世家子自蔭庇去,十代貴姓,不要與寒門生相爭’,將他名字黜落,又有同榜其餘世家子弟俱是正常發榜……”

    “他性情偏執激傲,咽不下這口氣,又覺自己丟了家族顏面,沒臉回來見兄長,自去縛石投了河。”

    縱然事隔已久,鄭氏重新說起來,語氣裏還是有幾分黯然。

    沈念禾恍如夢中,只以爲自己是在聽戲文、評書。

    當今天子,難道不是她那義兄李附嗎?

    自己只比義兄小一歲,兩人同長同大,彼此知根知底,連對方几歲換的牙都互相記得,可她怎的從來不知道他曾經向什麼姓裴的人家求娶過女兒?

    更何況,本朝望族之家,李、王、謝,崔、鄭、盧,總計六姓,自晉朝沿承至今,少說也有百年顯赫,全是天下皆知,門門她都與之相熟,哪裏又冒出一個“裴”姓了?

    一時之間,沈念禾看向鄭氏的目光都有些閃爍起來。

    人善自吹,王婆賣瓜。

    ——聽說從前有人做螃蟹生意的時候,因那湖蟹膏肥黃滿,又肚腹乾淨,總有人把髒水塘里長大的往各色大湖中涮個滾,養上幾日,便裝作是湖蟹,多賣出幾倍價格,時人謂之“洗澡蟹”。

    這裴家,莫不是人中“洗澡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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