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盛芳 >第十八章 拮据
      早間的事情,於沈念禾而言不過小小插曲而已,自然沒有放在心上。

      她回到房中,將原來“沈念禾”攜帶在身上的房契、地契翻了出來,仔仔細細地又看了一回,見得張張紙後的地址開頭都是“翔慶軍”三字,並無漏網之魚,終於再無僥倖之心。

      邸報的消息同裴繼安前次說的一樣,朝廷已經遣使往北,看那人選,是要去求和的。

      敵寇勢大,朝中並無餘力,只能割翔慶軍以求安定。

      一旦翔慶被拱手相讓,她手中這厚厚的契書就會形同一疊廢紙。

      有錢心安,沒錢心慌。

      指望沈輕雲能在敵寇千軍萬馬中活着過來,還不如指望自己能重回大楚來得靠譜。

      她思量良久,找了個時間去尋裴繼安。

      對方很有些詫異,問道:“想借東榮書坊的《杜工部集》來看?”

      沈念禾點頭道:“我從前在家中讀的乃是家中自藏,長輩手抄,卻不知道有這樣一版刻本,前次同嬸嬸去葵街的書鋪裏逛了一回,聽得人說,才曉得原來世間另有好幾個版本通行,我沒在三哥書架上尋到,便想託你幫一幫忙……”

      裴繼安卻沒有一口答應下來,而是看了她一眼,輕聲問道:“既是已經去了葵街,都到了書鋪裏頭,怎的不直接買回來?”

      沈念禾便學着那些個窮酸書生的口吻道:“書非借不能讀……”

      這話其實只能拿去騙三歲小孩。

      可是一部書,即便是尋常刻本也要好幾百文,裴繼安去衙門作吏,朝廷俸祿加上曹知縣私下補貼的餉糧,一個月都未必能有兩貫,她已經是白喫白住,總不能太過靡費。

      裴繼安不點而通,知道這是顧忌自己面子,卻是嘆道:“三哥雖然掙不得幾個錢,幾部書還是能買得起給你的。”

      又同她解釋道:“我入得衙門以前,也出去跟人做過兩年買賣,多少攢下些積蓄,日常穿用其實不在話下,當真沒有那樣拮据。”

      沈念禾半點不信。

      當真沒有那樣拮据,家中會穿用得那樣簡樸?

      聽得鄭氏說,便是屋子裏的牀、桌,乃至椅子櫃子都是裴繼安這個侄兒自己做的,雖說面上看着確實不算差,可若不是窮到一定地步了,怎麼會萬事自己來?

      又不是真正的市井出身,本來就會,更不是那些個竹林隱士或爲愛好,或爲名聲,三年打不好一個棋盤,卻能寫出以“自餘爲木工以來”開頭的一二十篇文章。

      這一位可是真真正正拜了老人,拿着書從頭開始學做,據說還把指甲蓋給掀掉了好幾回!

      沈念禾便一口咬定道:“當真不是捨不得花錢,只我娘拿那書給我做啓蒙,其實已經倒背如流,眼下只是想瞧瞧有無遺漏書篇罷了,並非欲要拿來收藏,也不是細看……”

      又道:“若是能借自然好,若不能借也便罷了,並非十分要緊,三哥千萬不要再去買了回來。”

      她最後還不忘貼個補丁,叫裴繼安都不知要如何應答纔好,只好點了頭。

      不過等到隔日晚間,他卻是提了重重一個書簍回來。

      “文士間最出名的刻本有八個,抄本也有五個,我記得祥豐、富臨同琪瑞坊這三個刻本內容多有重複,其中以祥豐版最全最精,便沒有去找另兩個,其餘盡在這裏了。”

      裴繼安把那簍子裏的書一部一部拿得出來,其餘不過用尋常書盒裝着,取到最後一部時,卻是用書匣盛的。

      他將那書匣小心放在沈念禾面前的桌面上,從中取出一個木盒,又自那木盒裏捧了十餘卷書出來,與此時常見的蝴蝶裝不同,盡是卷軸裝,一看就是古物,口中則是道:“這是平影閣的珍本,雖是再抄,卻也十分難得,主家人從來不外借的,看的時候務要小心。”

      又提醒道:“翻得快些,最多五日便要還回去。”

      沈念禾原來不過想着借兩個坊市間常見的版本,卻哪裏知道裴繼安竟是弄來了這許多,頓時又驚又喜,連忙道謝,又道:“三哥,我想借你的紙筆一用……”

      裴繼安略一猶豫,道:“我再給你買新紙吧,那紙有些粗,暈水也厲害得很,我平日裏用得慣了都還寫壞……”

      沈念禾忙道:“不妨事,我也不是什麼大用。”

      她得了紙筆,又拿了半塊殘墨,便開始躲進房中認真看書。

      不知道是不是得了裴繼安的交代,平日裏鄭氏怕她無聊,時不時就會過來同她說話,自這日起便極少來尋,只偶爾幫着添茶補水,又時時盯着她喫飯。

      沈念禾雖是極爲不好意思,可畢竟想要在五日裏看十餘部書,實在並不容易,也只好坦然受了,把這好處記在心上,留待他日圖報。

      ***

      時光飛逝,轉眼便過了五天,沈念禾趕着把書全數過了一遍,又謄抄出不少內容來,整整齊齊寫了上百頁紙,等到確認過沒有遺漏,纔將書冊一一小心對應放得回去,見天色已經不早,連忙便抱着去了前堂。

      她才走近,就聽得鄭氏在說話。

      “……他眼下年紀還小,再過得兩年自然就懂事了,做子女的,哪裏當真會怨恨親孃,不過口頭說說罷了。”

      另有個陌生人回道:“他怨恨我倒也罷了,我實在也對不住他,只卻不能把自己前程來作弄,明明曉得那些個學官與官人不對付,當日使了好大力氣才能得進,怎能就這般胡鬧,在學裏就同二郎打得滿地滾……”

      是個婦人,雖未見得本人,可光聽那聲音,沈念禾已是能想象得出其人必定十分溫柔可憐。

      那婦人又道:“我自家肚子裏掉出來的肉,難道竟是不心疼?只當着旁人的面,我這個做後孃的又能怎的,他那傷在背上,二郎的在面上,牙齒都掉了一顆,一頭一臉的血,我只說他幾句,甩臉子就往外跑……”

      “這話我也只好私下與你說,官人一心想要去翔慶、雅州,卻是一直不得行,來了宣州大半年,其實很有些施展不開,他雖是一路監司官,下頭卻有各處知州、通判掣肘,便是個知縣,對着他也是面上奉承,背地裏拖沓敷衍,他外頭煩,回來還要爲這繼子操心,我哪裏有臉?”

      “他家中又有三口兒女,眼見接連就要說親,我一個繼室,不好插手,又不好不管,日子着實有些煎熬,小耘這一處還要來添亂……我這心,當真是難受得緊……”

      那婦人一面說,竟是抽抽噎噎,哭得出來。

      沈念禾聽出這怕是謝處耘的母親廖氏,哪裏還敢往前走,立時就想後退,卻不想那堂中鄭氏卻是叫道:“你莫要急……咦,念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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