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或者餓死,或者受傷不治而死。
新死的屍體與半舊的白骨伶仃相伴,沒人收殮,沒人安葬。
甚至,許多新死的屍體上,連衣服都被扒光。
毫無遮掩的屍體,每一具都瘦骨嶙峋。
秦誼看着這些屍體,多次忍不住落淚。
天生衆人,何至於苦成這樣?
看看道路兩邊,猶如蝗蟲過境般被採光的樹葉,他不能責怪那些不埋葬同伴的餓鬼,甚至不敢責怪他們扒光了同伴的衣服。
天冷了,死人已死,活人卻還希望能活下去。
他只是可憐他們,在這樣的年景裏,卻只能喫連牲畜都不喫的草木。
他只是恨自己,自始至終,從來沒能給過他們一丁點兒的幫助。
天子坐王庭,高官牧一方。
百姓受難,天子高官卻無動於衷。
如此,要天子高官何用?
一直以來,他都奉行忠君愛國的準則,在這一刻,忽然動搖起來。
最難受的,還是本來可以救下許多人的。
朝堂之上的衆人卻選擇了自保。
自保是沒錯,他們選擇了趁機剷除趙多樹這個異己也沒錯。
可是在稍微還有能力救助更多人的時候,卻因爲這些原因,而選擇了袖手旁觀。
趙多樹罪該萬死,但百姓何辜?
這麼長時間來,他隱約察覺到了周天子與南岐,在這件事情背後,或許還有什麼算計。
但是不管你如何的算盡天機,就算你最終將關外三郡重新控制在手中,甚至重新收服天下諸侯,讓大周威震天下。
但這樣一個連百姓生死都不顧及的朝廷,就算君臨天下,又好在哪裏?
君臨天下,難道僅僅是爲了君臨天下?
他悲痛的一路走過,三天之後,來到了青衣城。
那些駐守城門的餓鬼三三兩兩的站着,並不嚴謹。
但他們到了城門之下,還是有人出來問話。
“你們是誰,哪兒來的?”
這些餓鬼對他們的好奇,大過戒備。
因爲他們並不是災民,他們甚至有馬。
秦誼親自下車回答:“老朽秦誼,自東邊而來。”
守城的頭領的臉色頓時變了,審視的眼神帶着仇恨的排斥。
“東邊……周朝人?”
這是自認不是周朝了,秦誼心中微苦。
天子已不認百姓,百姓又如何會再認天子?
他回答:“是。”
頭領冷笑道:“這倒是罕見。”
他問:“來青衣城做什麼?”
他的手握着刀柄,大有一言不合就把三人斬於刀下的意思。
他冷笑道:“我們可剛打敗了三萬周朝的軍隊。”
上下打量了一下三人的神情樣貌,他又問:“是官吧?”
這語氣就更加冰冷了。
田進雖然可憐也理解這些人的心態,卻不忍自己的先生被如此盤問,他開口道:“曾經是官。”
他看了看自己的先生,接着又要解釋:“我先生本是……”
秦誼道:“老朽原本是官,但現在不過一個待死匹夫而已。來這裏,只爲拜見鬼王。”
見到三人的態度都還算好,那些圍在邊上的人也就沒有動手。
那頭領是劉平的人,聽到是拜見鬼王,也就沒有再盤問。揮手道:“你們進去吧,鬼王在縣令府。”
三人穿過城門,走在大街上,觀察着那些街上往來的行人,雖然瘦弱乏憊,但終究還算有秩序的樣子。
來到縣令府,對守門的親衛說來拜見鬼王。
那親衛雖然疑惑,但也沒問什麼,只說鬼王去了青衣渡,還沒回來。
三人便在大門對面等着。
一個多時辰之後,莫問和莫離才從青衣渡回來,他們去查看了船隻,只有兩三艘船,還破敗不堪。
其中一艘,修補一番,或許能夠航行。
但要依靠這幾艘船,讓百萬餓鬼渡過雲河,顯然不大可能。就真的只能等到河面結冰了。
但究竟什麼時候,河面能夠結冰,誰也說不準。
還沒走到門口,守門的親衛便上前去稟報,莫問輕輕點了點頭,看了看秦誼三人,便朝着他們走了過來。
秦誼三人也上前迎接。
莫問先拱手問禮:“在下莫問,不知三位先生,找在下何事?”
秦誼拱手回禮:“老朽秦誼,見過鬼王。”
他也沒說是什麼事,能有什麼事呢,無非是見見而已。
當然,如果能幫上一點什麼忙,讓這些餓鬼能多活幾天,他們自然不予餘力,可是,能幫什麼呢?
莫問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白髮蒼蒼的老者,又躬身行禮問道:“敢問老丈可是御史大夫秦老先生?”
秦誼知道莫問老當堂舵主的身份,見他知道自己,也不顯得意外,他有些羞愧的說道:“正是老朽。”
莫問心中震動,連忙行禮道:“江湖莽夫莫問,見過秦老先生。”
他讓開身體,道:“先生裏面請。”
進了縣令府衙,諸人落座,莫問命人將馬麟剩下的食材做了幾樣菜,端了上來,還上了酒。除此之外,連粥也沒有。
他舉杯道歉:“城裏物資短缺,怠慢先生了。”
秦誼舉杯回禮:“老朽在路上看到路邊的樹葉草木,多被採摘,想必平日裏鬼王也少有酒菜,現在能拿出這麼多酒菜,何來怠慢之說?”
他說:“這一杯,老朽敬鬼王,活人百萬,功德無量。”
他說着,眼眶竟然泛紅。
莫問愣了一下,把酒喝乾,苦笑道:“先生客氣了,在清河城,趙城主曾經對在下說,若不是在下,或許可以有更多人活下來。此刻,在下也不知道,這大半年來做的,究竟是對了,還是錯了。況且,就算有微末之功,又怎能比得上老大人爲官數十年,忠正廉直,讓人敬佩?”
秦誼搖頭道:“鬼王何必自謙,能否有更多人活下來,且不必去說。只說在清河城,鬼王能將所有糧食留給那些孩子,讓那些孩子能活到明年,鬼王便可算是萬家生佛。至於其他,盡人力而已,何必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