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小閣老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三連擊
    三七過後,大紗帽衚衕外依然擺滿了花圈、紙馬,但相府已經閉門謝客,不再接受弔唁了。

    這日,張相公正在後院書房中批閱奏章。前院靈堂中,趙昊在跟嗣修和進京報喪的懋修炸金花,相府一片安靜。

    直到上午時分,遊七領着個三十多歲的官員進來。趙昊三人都認得他叫鄧以贊,江西南昌人,隆慶五年的會元、傳臚。殿試後選爲庶吉士,散館後留在翰林院任編修,是張相公很得意的幾個門生之一。

    看到鄧以贊,趙昊眉頭跳了跳,丟下手中的爛牌站起來。

    “鄧傳臚有要事求見老爺,不是來弔唁的。”遊七趕緊解釋一句。“老爺請他進去。”

    “哦。”趙昊點點頭,看着兩人進去,心裏不安妥,便也跟在了後頭。

    書房中,張居正得到通稟,特意從內書房出來,到外間來見鄧以贊。

    其實主要是內間堆滿了奏章,影響不好……

    “學生拜見恩師。”鄧以贊畢恭畢敬向張居正施以大禮。

    “起來吧。”張相公握着菸斗,目光核善的看着鄧以讚道:“有什麼天大的事情?”

    “學生有本上,特請恩師過目。”鄧以贊說着神情肅穆的奉上一本題本。

    今本章名色,爲公事則曰題本,爲他事則曰奏本。

    張居正的臉色愈發的難看起來,似乎已經猜到了裏頭的內容。

    他也不急着接那題本,只用那雙震懾妖魔的眼睛死死盯着對方。想看穿他的脾肺一般。

    鄧以贊也迎着他的目光,毫不畏懼的與張相公對視。

    雖然已經燒起了地龍,屋裏的溫度卻彷彿墜入冰點。

    一段讓人窒息的沉默後,張相公才伸手接過了題本,但他只看了眼封皮上的題目,並沒有展開看內容。

    又是一陣沉默後,張相公方緩緩問道:“這題本,已經奏上了嗎?”

    “沒有奏上以前,不敢跟恩師提起的。”鄧以贊不卑不亢的答道。

    “不穀知道了,你去吧。”張居正緩緩點頭。

    “是,學生告退。”鄧以贊便長揖到底,然後退出了書房。

    待他走後,張居正獨自枯坐良久,終究還是打開題本看了起來。

    誰知看着看着,他居然將手中題本猛地擲出,嗖的一聲正砸中候在門外的遊七臉上。

    “哦……”遊七慘叫到一半,趕緊捂住嘴,不敢出聲。

    再擡頭時,便見張相公已經氣沖沖轉身進了裏間。

    趙昊彎腰撿起那題本,只看題目就愣在那裏——《因變陳言明大義以直綱常疏》。

    居然跟另一個時空中,本該吳中行上的那本,只差了一兩個字。

    再展開看內容也大差不差。鄧以贊說,張居正已經二十年沒見他爹了,現在他爹在數千裏外過世,陛下若還不許他‘匍匐星奔,憑棺一慟’,他肯定會因爲過度自責而萬分的痛苦的。陛下怎麼忍心還讓他謀劃國家大事,這不更加重他的痛苦嗎?

    而且張居正整天把‘聖賢義理,祖宗法度’掛在嘴上。那我們看看聖賢之訓如何?

    昔日宰我想要縮短喪期,引得孔子大怒,罵道:‘宰我真不仁德,難道他沒得到過父母三年的懷抱之愛嗎?”

    後來齊宣王又欲減爲數月之喪,公孫丑說‘守喪一年總比不守好吧?’孟子諷刺說:‘這就好比有人在扭他哥哥的胳膊,你卻勸他‘慢一點,輕一點’一樣。你應該教育他孝順父母,恭敬兄長!”

    聖賢之訓何如也?

    換個角度從法律上說,就是編氓小吏也不得匿喪,當朝首輔怎麼能帶頭違法呢?就算有起復的舊例,也從沒有一天都不離開京城,而火速起復的道理!這是把祖宗之制當成兒戲了嗎?

    最後他說‘此事系萬古綱常,四方視聽,惟今日無過舉,然後後世無遺議,銷變之道無逾此者!’

    現在改正,讓張相公歸葬丁憂還來得及,這是消除星變最好的法子。

    但如果皇上和張相公依然執迷不悟的話,那一定會留下千古罵名的!也會有更大的災禍降臨!

    全文尖酸刻薄,陰陽怪氣,怪不得把張相公氣得發飆。

    ~~

    “天吶,又一個劉臺啊!”遊七看完都嚇尿了,嘴脣哆嗦道:“都說自古無學生彈劾老師者,老爺這是造了什麼孽?這一個個學生都撲上來咬?!”

    趙昊的臉色也很不好看,但他震驚的不是同一個點。

    其實當日岳父拒絕在大彗星現世前丁憂,趙昊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

    雖然他把吳中行和趙用賢提前攆到了臺灣島上,讓他們沒機會給自己惹禍。但趙昊當時就想到了,沒有趙用賢還會有趙用淡。去了吳中行,可能還有別的什麼人蹦出來,把岳父噴個生活不能自理。

    果然不出所料,吳中行沒來,卻來了鄧以贊。

    但趙昊萬萬沒想到,鄧以讚的這篇奏疏內容,居然也跟原本吳中行的如出一轍!

    雖然措辭和段落上不盡相同,但意思是一模一樣的,甚至連用典都沒差!尤其是那個陰陽怪氣的勁兒,完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趙昊都能想象得出,有那麼一個團伙,在星變火災之後幸災樂禍,一邊喝酒一邊揶揄張居正。然後攢出了這樣一篇皮裏陽秋的東西,再選一個人上疏的畫面。

    所以纔會出現,人不同文章卻沒差的情形吧……

    他不理會嚇掉魂兒的遊七,在門外叫了聲岳父,便掀開門簾進去裏間。

    只見張相公抱臂立在窗臺前,手中攥着菸斗,看着窗外的靈堂定定出神。

    “岳父。”趙昊又喚了一聲。

    “你看了?”張相公幽幽問道。

    “是。”

    “好笑嗎?”張居正用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語氣問道。

    “孩兒沒覺得好笑,只是覺得很意外,很憤怒。”趙昊忙恭聲答道。

    “沒什麼好意外的。”張居正悽然一笑道:“這都是爲父自找的。不穀那日就料到會遭到彈劾,只是沒想到開頭的居然又是我的門生。”

    一個‘又’字道進了張相公的心痛。

    他攥着菸斗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聲音都變得有些神經質道:“一個接一個的學生都朝不穀捅刀子,莫非是報應?”

    “肯定是有人在背後指使。”趙昊輕聲道:“他們可能就是想用這方式來激怒岳父。”

    “嗯,爲父也是這樣想的。他們爲了攆我走,肯定無所不用其極。”張居正深以爲然的點點頭,咬牙切齒道:“有什麼花招儘管放馬過來吧,不穀一併接着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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