焱羽盤坐在江邊大石之上、任憑江風波波陣陣襲來:飛捲起他的蒼髮、撩掀起他的烏衣......
“若你能吹去孤之惆惘、孤便認你這份厲害!”焱羽將頭再揚高了些、帶着一抹奚弄之色、赫然迎上。
可江風如常!似是他並不屑理會焱羽這等“凡夫”的挑釁,依然故我、“不疾不徐”地擺弄着船帆、彈撥着江浪、把玩着焱羽的衣衫......
“一方水土一方人、果然是一般崛強!”焱羽攏了攏懷中赤金大盒,“難怪你是這樣的心性!”
“吳國女兒不都應似水般柔綿麼?”焱羽看着騰騰奔躍的江面、竊竊自語,“還是世人皆看錯想錯--這水纔是世上最堅、最韌之物?!”
“水可蒸騰而上、可墨守成雲、可化雪成雨、可爲露爲霜!一朝消亡而去、再看已涅槃復還......天下之大大到不可丈量卻隔不斷水水相通,也不能以爲囹住了點滴他便不能成河成江成海!”
“這是你當日在這江邊與孤說的!孤一字都不曾記差罷!”焱羽輕拍了拍那金盒,“那時你還願與孤說話、爲何之後就愈發寡言,乃至到了你備嘗艱苦之時、竟也一字不提?”
“若你能早些告知於孤呢?若你能在六月前孤去尋你那時便告知了孤呢?世事定是會不同!”焱羽不斷輕拍着金盒、嗟嘆着,“你既已看穿了孤是莽撞之徒,爲何又要縱孤於你做下這等愚蠢之事?孤冷落你、疏遠你,都是所謂欲擒故縱之伎倆,孤爲的是要收攏你的心!而你明明於孤有情,卻爲何始終不能示弱?!”
“你應是誤會了孤罷!?你是信了她們當孤已然棄你,故以心死了?!爲何不問一問?爲何不來尋孤吵鬧一番?你當孤果然是朝秦暮楚之人?爲何要這般倔犟?!”
焱羽悽迷着雙眸、似是看見了多年之前的此地、有一白衫女郎正與他一齊施施而行。她眉間有愁卻不願露、眼裏有怨也不想表,臉龐嘴角偶爾泛起的笑意,雖不暢快,也還是帶着幾絲歡愉......
“然無用誒!而今縱然孤作何想、作何猜都是無用誒!”焱羽嗤笑着自己,“你可信孤本不想殺義帝?縱然孤知曉你與他餘情未了也是不曾起過殺意!然孤終是敵不過噴薄而出的怒意要了他的性命,爲的只是聽見他要帶了你私逃而去!”
“孤中了計!孤中了那羣宵小之徒的奸計!故意孤也殺了他們、亦誅光了他們的族人!孤替你報了仇,亦可說也是替義帝雪了恥,你可會心生歡喜?!”
“稟大王!諸事已備!”龍凱在大石下的高聲奏告之聲,打斷了焱羽的思潮紛涌。他聚回了心、收回了神,帶着一個詭祕之笑對着盒子道,“日後你與孩兒便住在這裏。住在這當日你與孤常來之地,你當是歡喜的罷!孤這便帶你與孩兒去看!”
龍凱與季利立在大石之下、恭敬肅穆!兩人雖並不曾擡頭去看過大王、但於他現時的神形會是如何、也是瞭然於心!
大王實在萎頓!這是事發以來兩人的由衷之感!
那夜之後大王回營第一事、便是提劍要去殺了那美絕人寰的愛姬!那刻,他是被龍凱兩人抱着大腿攔下的!而兩人之所以攔、並不是爲了垂憐那美姬無辜,而是爲了貪慕那美姬表兄手中的一萬兵卒!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舊主已亡、何以立命?十多萬兵馬!經那一夜死的死、逃的逃、散的散,並不曾留得幾何......本來已是外強中瘠的大王、又怎能經得住裏外皆貧?因此縱然只有一萬區區之數,那是要保!要納!
可至那以後,兩人就再不曾見過大王眼中有光!他周身瀰漫出的,只有頹唐、只有萎靡!
“羽王瘋了”!這是事發以來兩人聽得的、朝中爲數不多的知情之人、或問或斷的最多之言!
羽王誅殺了闔府之人、並一把火將之消焚地一二乾淨;羽王幾乎屠盡了麾下文臣武將、像是無視那十八路諸侯正個個虎視眈眈、想要取而代之;羽王無故戮殺了義帝、全然無意要給天下“交代”......
然龍凱與季利知曉,大王與那些伏誅之首積怨至深、詬病已久,更常有大王被他們挾制之時之事,且是愈來愈多、愈行愈密!此番大王下手雖是狠辣、突然,但這早已成情有可原之事!
但於大王可原並不就是於世可原!在那幾個邊恐“羽王已瘋”、邊怕大局變動的朝臣的斡旋之下,此事便成了源起府中衆姬爭風喫醋、繼而各府各爲其女大打出手、最終“同歸於盡”之說!至於此說是否真能平衆口、解衆惑.......也是管不得了!
而殺義帝,則真是大王的魯莽、負氣之舉!大王既從來只視他爲一樣擺設--就如廟裏的泥塑般、又要賴他常集些“善男姓女”纔好添來香油錢,又爲何打碎了泥塑也斷了自己生計?這便是大王的莽撞與癡迷所至!他的莽撞與癡迷使得他中了這平日裏念念不忘要防備着的“計”!
義帝駕崩絕非小事!那些不滿大王自封爲王的諸侯不正好可藉機尋事、名正言順地拉了營帳空虛的大王下馬?可大王自那夜之後就再不過問國事,龍凱幾個萬般無奈之下,只能派出死士扮成義帝模樣出行,待他行至三方諸侯交界之地時再行暗殺之策.....此計雖不是萬全、但基於掌權帶兵者本就好猜愛忌,或也足以讓那三位諸侯爲此推諉膠着一番,大王便能得以喘息一二......
然他們也是擔憂,擔憂大王這一“喘息”就再無振作之日!他聽得了“義帝”在外被“行刺”身亡時無動於衷;聽得美姬表兄又招募了上萬兵卒時聲色不動;聽得有人質疑他爲何不與義帝治喪時若無其事......大王唯一着緊的,便是晝夜抱着那個存着夫人與公子骨殖並夫人手稿的匣子,要尋到夫人故里、尋到這裏.......
“大王,此處往下挖了十多丈,再不能挖了!”季利稟告着,“末將集齊了了軍中善澆鑄,井壁均已是用銅澆築了三尺有餘,爲此還融了不少兵器......”
“甚好!”焱羽只顧反覆盤旋俯瞰這深不見底的銅壁井、絲毫不去留意季利臉上的心痛之色,“江水可是先排空的?井底可是會有水迂迴?”
“井底尤其加鑄了的!有六尺之厚,應是輕易不會被損!”季利又回道。
“可是有人知曉你們在此何爲?”
龍凱踏前一步急忙回道,“末將是先着人將此地方圓五里內外皆數圍了起來,並派兵卒看守,連這江面上都是一般,因此大王放心、並不會有人知曉!”
“好!甚好!”焱羽眼中終於泛出點點晶光,轉身撫住了那隻金盒!
“梅殊!他們說你原就是不能“以示天下人”的夫人,又是這一場禍事之源!是以又要以死諫來阻孤發喪!孤初時震怒,然復又想,或者我們本不當再在意那些迂腐之儀”
“故以你看!”焱羽指着那銅壁井、帶着笑,眼中晶光逐一幻化成了顆顆瑩透,滴滴而下,“金、銅皆是萬年不朽之物,孤以此葬你們母子,你可是滿意?”
“你那兩個盡忠自盡殉主的丫頭,孤亦會將她們葬在你之身側。於此,你定是歡喜的罷?”
“梅殊”焱羽再喚了一聲、用盡了一生柔情。
“孤本不信前生來世,而今卻要祈信一回!”
“這一世!你對孤定是恨意多過愛!孤雖是愛你入骨卻也恨你之極!下一世、便不要恨了罷!”
“孤不信義帝那無用之人之誓會讓上天垂憐應許!孤只道下世上天應償還了我們夫妻今生未盡之緣!”
“下世,你莫要再作沉悶執拗之人,莫要再作委屈勉強自己之人!你要活得暢快、肆意,要活成個霸王模樣!”。
“下一世,孤會在這裏、在此地等你!而你,定是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