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許久,她才聽到男人開口,聲音悶悶的。
“我原本以爲我爹是個壞人,可老六剛纔告訴我,我爹其實是個好人,我們都誤會他了。”
江微微有點訝異,沒想到她男人不高興的原因居然是爲了這個。
她說:“既然你知道你爹是好人,那你不是應該感到高興纔對嗎?有個好人爹,總比有個壞人爹要好些吧。”
顧斐卻道:“我難過的是,好人沒有得到好報。”
江微微想起他之前說過,他爹死得很慘。
她嘆了口氣:“人終有一死,你爹也算是求仁得仁吧。”
顧斐鬆開手臂,放開她的腰,然後將她拉進懷裏,讓她坐到他的大腿上。
他從身後環抱住她,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似乎是因爲心情起伏比較大的緣故,他現在說話的語氣有些恍惚,
“你想知道我爹的事情嗎?”
江微微微微側臉,臉頰貼着他的臉頰,輕聲地說:“你願意說的話,我就願意聽。”
顧斐看着前方,似乎是在思考該怎麼說這些事情,良久才緩緩開口。
“我爹出身寒門,我爺去世得早,我奶又體弱多病,我爹既要念書,又要照顧我奶,非常辛苦。他好不容易考上舉人,可日子依舊沒有好過多少,奶的身體越來越差,每天都要喝藥,爲了買藥,家裏的錢跟流水似的往外花,後來我爹變賣所有家當,帶着奶去了汴京參加會考。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爹認識了我娘,我娘是個被賣身的丫鬟,那一年她所在的人家犯了事,被官府給查抄了,家中下人全被髮賣了,我娘也不例外。在發賣的過程中,我娘碰巧遇見了我爹,我爹可憐她,再加上那時候我奶已經是奄奄一息,就快不行了,我奶臨終前唯一的願望,就是想看到我爹成親。於是我爹一咬牙,把身上所剩不多的銀錢全部拿出來,買下了我娘,然後他們當着我奶的面拜堂成親,做了夫妻。在他們成親後的第二天,我奶就沒了,我爹趕在熱孝裏去參加會考,一舉考上了狀元。”
江微微聽到這裏,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這個時代讀書很不容易,能通過層層考驗,從那麼多考生之中脫穎而出,成爲新科狀元,那絕對是非常牛逼了。
她是萬萬沒有想到,顧斐的爹居然是個這麼厲害的人物。
她沒有插嘴,聽着顧斐繼續往下說。
“我爹雖然是狀元,可他出身寒門,沒有靠山,在朝中寸步難行,曾經幻想中的一朝高中從此平步青雲的好事並未發生,那可能是我爹人生最困苦的一段時間吧。徐一知是我爹那一屆科考的主考官,也就是我爹的座師,他很欣賞我爹的才華,經常邀請我爹去他家做客,一起討論學問。徐一知其實是個很理想主義的人,他覺得做學問就是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那些爭名奪利都不過是過眼雲煙而已,他覺得我爹很有做學問的天賦,希望能把我爹培養成跟他一樣的名家大儒,可惜,我爹讓他失望了。”
說到這裏,顧斐苦笑一聲,語氣很是無奈。
“歷史上但凡是被冠上奸臣佞臣頭銜的人,無一例外都沒什麼好下場,我爹也不例外。在新的天子登基之後,我爹成爲新天子的磨刀石,被凌遲處死。”
“在我爹被處死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看着,他被人用繩子綁得結結實實,儈子手用刀子將他身上的皮肉,一片片地割下來,血流了一地,周圍的人還在叫好,說像他這樣的大奸臣,就算是死一萬次都不夠。”
江微微感覺到男人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
她心中擔憂,想回頭看他,卻被他抱得更緊了些。
他將臉埋進她的脖頸間,聲音顫抖得不像話。
“那時候就連我都覺得我爹是死有餘辜,我就那麼冷眼站在旁邊看着,看着他身上的血肉一點點被割掉,看着他從一個完整的人,變成了一個血肉模糊的怪物。就連他在臨死之前,想要再跟我說兩句話,我都不願意,我不肯靠近他,不肯跟他說話,我甚至連看到他都覺得厭惡。”
江微微無法回頭,只能將手覆蓋在了他的手背上,以此來安慰他。
她感受到脖頸間有些溼潤,像是有淚水在她的脖頸間暈染開來。
那灼熱的溫度,燙得驚人。
“阿斐……”
顧斐緊緊抱着她,就像是一個孩子抱住了自己最喜歡的大娃娃,他顫聲說道:“這麼多年來,我很少提及我爹,我把他當成人生中的一個污點,我竭盡全力想要遮蓋住這個污點,不讓別人發現它的存在,可剛纔啞叔說我爹不是奸臣,他說我爹其實是個孤臣。說實在的,我不相信,我覺得啞叔是在騙我,他是爹的心腹之一,他肯定是想給爹洗白。微微,你跟我說,你覺得我爹會是個好人嗎?”
江微微輕輕嘆息:“其實你心裏早已經有了答案,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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