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芳華十年草木深 >第2章 沒有別的親人
    腦袋亂成一團漿糊的黃燦扶着自行車,走到市醫院住院部車棚下停好車,按電梯上樓。電梯門一打開,濃重的消毒水氣味夾雜着說不清的血腥尿騷味撲面而來。剛入院時這味兒令她難以忍受,現在嗅覺也慢慢習慣了。市醫院條件算好的,好歹沒讓她求爺爺告奶奶就給安排上了牀位,否則的話可能也只得像過道上的臨時鋪位一樣,忍受病痛的同時忍受人來人往嘈雜侷促。

    找到值班室裏的詹醫生,她隔着一張桌子端坐面對醫生,實則內心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該提什麼問題,除了聽憑醫生安排還能怎麼辦她太年輕,第一次經歷生死大事,對於肺癌她根本一無所知。

    詹醫生放下手中的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孩,大約一米六五的清瘦個頭,五官清秀疏淡,反而突出了一雙抓人的眼睛,烏黑明亮,透露出一種特別的沉靜和敏慧。

    在醫院裏生老病死鬼哭狼嚎見多了,這樣安靜的悲傷反而令他萌生惻隱,輕咳一聲開了口。他建議儘快安排黃父轉移到腫瘤科,馬上做肺、淋巴結、骨髓及其他器官和組織的活檢來進一步確診。

    詹醫生問道:“你家還有別的大人沒有這個情況比較嚴重,最好把親屬召集起來商量一下,後續治療路程很長很艱辛,就你一個小姑娘怎麼應付得過來”

    黃燦試圖從嘴角擠出一個笑容但不成功,她冷靜回覆:“家裏沒別人就只有我,我聽從您的安排,完全配合。”接着猶豫了一下,如同溺水之人尋求浮木般追問眼前人:“詹醫生,我父親的病還有治好的希望吧總有辦法的對嗎”

    詹醫生面色有些作難,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告訴她肺癌也分階段,一般來說早發現更有利。治療手段根據具體情況也有所不同,有手術、化療等等。具體還是等進一步檢查之後再討論。又提醒道,此時病患的心理狀況對治療疾病有很大影響,她需要關注這一點。

    黃燦低了低頭,她聽說過,絕症患者家屬爲了病人安心,有的甚至會要求醫生配合,暫時向病患隱瞞真實病情。可她沒辦法聯合醫生演這樣一出沉重戲碼,自己家角色太少,都得隨時爲對方撐起一片天。

    謝過醫生取過桌上的病歷單子,黃燦告辭出門。接下來她得先去辦理轉牀手續、再給父親打中飯。無論心裏多麼悲傷,眼前哪一件瑣事也耽誤不得,她在醫院花壇空地上茫然暴走了幾圈,好把痛哭一場的情緒給強力壓制下去。

    黃燦辦完轉科手續,打算去醫院食堂打中飯。在電梯裏她拿出錢包,從裏面揀出塑料飯菜票:一塊和五毛各兩張和三兩張毛票,接着用手指搓了搓塑料小票,放回一張一塊的。想到父親生病需要補充營養,又把那一塊錢飯票抽了出來。

    電梯門開,她剛邁步“喲”了一聲,記起自己忘拿盆飯,只好回頭。從坐電梯到過走廊,一路低頭盤算着該怎麼跟父親開口談病情,其實只要一提到“腫瘤科”,明擺着是瞞不住的。

    過道上加了一排足有三張臨時牀位,留出的空間僅夠一張擔架牀或護士推車進出。病人大都行動不便,黃燦此刻便看見,一個大媳婦彎腰伸手從牀底下拿出一個塑料便盆,另一隻手掀開丈夫的棉被,也不用看,光憑感覺就把便盆塞了進去調整到位,大概是怕尿液沾溼牀褥,掀開的棉被也不完全蓋好,倒不怕被別人看了去。

    好像人一旦生了病,尊嚴面子便被逼到犄角旮旯裏去了。生病的痛苦伺候的也遭罪,哪裏能顧得了那許多黃燦不經事,慌忙縮了身板撇了頭從大媳婦身旁擦過。

    到了病房門口才發現,四人房裏亂哄哄地塞了有差不多十個人,除了四個患者和501、503號牀各一個家屬,502牀前圍滿了探視親戚,一個個堆了水果補品在桌上地上,高聲大氣地慰問着病患,那個熱鬧勁兒倒像來趕集的。502牀是個中年男子,此時被人圍視關切着,一張臉上黑裏透紅現出不錯的氣色和高興得意的神態。

    黃父的504牀在最裏邊靠窗的位置,一個人半躺在牀上,對周遭全無興趣似地,撇開頭望向窗外,與身旁熱鬧絕緣。

    父親在想些什麼呢黃燦望着那瘦弱孤清的身影鼻子發酸,用力提了口丹田氣,特意聲音宏亮地喊了聲:“爸”

    牀上的黃父立刻循聲轉頭,看見自己的女兒,渾濁的眼珠亮了,臉上的菊花也開了。這鬧哄哄的一個早上,鄰牀的喧囂熱鬧把他無人探視的孤單襯托得懊惱極了,總算等到女兒陪伴。

    “爸,你感覺怎麼樣我自行車掉鏈子來晚了。餓了吧我這就去打飯。”黃燦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捱了牀沿坐下,好跟父親親暱點兒。

    黃父伸出枯槁的手握住了女兒的手:“不餓不餓,趕不上就不要來了嘛,我可以託護士或者隨便哪一個家屬幫我打飯就好了,你天天要上班又要跑醫院怎麼喫得消少跑一趟兩趟沒關係,我還可以應付。”

    “喫得消。”黃燦努力笑一笑,做出有底氣的樣子,心酸父親雖然重症腿殘依然要強得很。剛想起身去拿飯盆手機響動,她接了之後輕鬆一點兒說:“爸你看,我這不還有朋友幫忙嘛。趙小玲子馬上送中飯來,給你煲了骨頭湯補鈣。”

    黃父點點頭,又忍不住絮叨着教導女兒:“你這幾個好朋友倒都是熱心腸,但依我看,交朋友還是要有謀略輕重。閆慧人本分家裏也太平,她媽還接生過你,勉強算世交。許多思她爸是鄉政府書記,雖說過幾年也要退休,可她還有個在省裏當官的大伯,你看她家把她搞進市工商局,今年就升了副科,還不都是權力的作用你爸這輩子就是吃了沒實權的虧,什麼也幫不上你。你們四個人當中讀書最好的是你,可將來前途最好的恐怕是她噢你還是要跟她走更近些。至於小玲子嘛,一家子個體戶父母也沒文化。。。。。。”

    “爸我們不說別家的事。”黃燦用眼角瞥了眼鄰牀的人,生怕別人聽到這一番官腔十足又世俗的論調,趕緊耐着性子打斷父親。

    她心內嘆息,父親就是這樣,說話從來不看場合不分人,咬文嚼字所謂“謀略”,實則自己在單位身處基層還被邊緣化得幾乎透明。上次腿傷住院,單位還派人象徵性地探視慰問、送來禮品,這一次父親肯定也通知了單位,可入院幾天也沒見個人影,離退休老幹部們災病多,也不能太指望單位,久病牀前還無孝子呢。而且她也不喜歡父親用這樣的語氣來評說自己的朋友,讓人聽見平白誤會。再說,人小玲子還巴巴地燉了骨頭湯送來,萬一背地議論,讓人家正好撞見呢口舌是非,言多必失。

    黃燦頂多也就腹誹一陣,既治不好父親給人“上課”的癮,也不忍心跟病人鬥嘴。

    可巧話頭剛止,耳邊傳來趙小玲子脆生生的招呼,黃燦不由暗噓一口氣。趕緊迎上前,接過趙小玲子手裏的保溫桶和飯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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