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芳華十年草木深 >第15章 迴光返照
    次日黃燦打完早飯回到病房,又看見張猛坐在父親病牀前的木椅上,尷尷尬尬縮頭縮腦的,她面無表情,既不驅趕也沒理他。

    不一會兒趙小玲子來了,瞧見張猛還來,毫不客氣地衝他翻了個白眼,故意將手裏的保溫桶死勁兒頓在桌上。昨晚黃燦去她家寄存物品時,順嘴把這事當作笑話輕描淡寫了幾句,當場把她氣得夠嗆她沒有張猛電話號碼,否則早一通臭罵。這人居然還好意思來,臉皮可真夠厚的。

    趙小玲子替黃燦代勞逐客。她繞着張猛的身前身後來回繞圈,故意陰陽怪氣地說道:“唉呀,這人還真是不能隨便倒黴,否則受人滴水之恩,搞不好就得以身相許。嘖嘖,燦燦呀,你自己說,這段時間姐幾個也幫了你不少忙,你準備把自己撕成幾瓣才能報恩哪我今兒送的飯你還敢喫嗎”

    這已經不是指桑罵槐,是直接打臉。張猛就算臉皮再厚也坐不住了,霍地站起身,不敢看黃燦倒狠狠剜了趙小玲子幾眼,梗着脖子就走了。趙小玲子不解氣,憤憤地朝他背影“呸”了一下。

    黃燦忍住笑把她拉過來:“好了好了,你把他罵跑了,他應該不會再來了。”

    “燦燦你別生氣,跟這種人計較不值。”

    “我傻啊這個時候還隨便揮霍能量以後提都不用提了,尤其你,提了就罰。”看着趙小玲子明媚的笑臉,她輕輕掐了一把,覺得有這開心果在身邊真好。

    果然,張猛從此再沒有來過。

    全國的雪災還在繼續,形勢越來越嚴峻。黃父的病情也是一樣。

    由於癌細胞的侵蝕各器官衰竭,黃父高燒不退,疼痛難忍。無論是醒着還是睡着,被疼痛折磨的呻吟聲長久不絕。往往前一天晚上吃了嗎啡止痛藥,到了早上六點多開始呻吟,再給他喂止痛藥,九點半左右睡着,到了中午即便租的的氧氣瓶用完了,他居然都沒能醒,但嘴巴還是大口呼吸着。下午三點醒來,又開始呻吟。肺癌基本就是活活痛死,不然就是被喉嚨的痰堵住呼吸憋死,或者不能自主進食切開喉管活活餓死的。黃燦已經去向詹醫生申請打嗎啡針了,什麼成癮性都不用考慮,只求在生命最後儘量減輕父親的痛苦。

    黃燦白天長時間監看輸液,黃父的手上血管已脆,點滴用的留置針。那藥水在管子裏一點一滴、滴滴不盡,感覺把時間都拉長成絲,輸入進黃父那具被折磨得形同朽木的身軀內,卻看不見半絲生命跡象的迴流。黃父手上是滴液管,牀畔吊着尿管,還有氧氣管、喉管,辛勤勞作了一輩子的五臟六腑正在一一謝幕、報廢,轉由人工器械替代功能。

    父親是留有遺囑的,不切喉不過度醫療,但現實是黃燦做不了主、不敢做主,某種程度上她把責任全推給了詹醫生。但她無法逃避地心知肚明,爲此她將愧疚終身。

    昏迷時間越來越長的父親終於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意識喪失、記憶混亂、屎尿亂崩。

    黃燦想,生命如果失去靈性,失去自主意識,還有什麼意義人失去了寶貴而獨有的記憶,也就失去了對本身生命的理解和認知。忘記了自己,忘記了重要的人,也忘記了仇人,忘記了難得稀罕的歡愉,也忘記了刻骨銘心的痛苦。都忘記了,豈不是白來世上一遭人生一世能擁有的,能抓住的,究竟是什麼也許只有經歷時的體驗,以及保留下來的記憶吧將來自己生命的終點,她絕對不願假手於人,可能的話遺體捐獻,萬不得已時安樂死。

    這些胡思亂想在黃燦的腦子裏整日整夜萬馬奔騰。

    她的睡眠變得短淺破碎,半夜總要醒來數次觀察父親。父親鼻孔伺着氧氣,僅剩幾顆牙的嘴大張成黑洞,往往等她再縮回被窩身體已經凍透。有一天半夜昏沉難熬,她瞥見鄰牀家屬留下的一包煙,於是偷偷抽出一支,披上外套跑到樓道里,哆哆嗦嗦抽了她人生中第一支菸。

    很快她就感覺頭腦混沌,猜想應該是醉煙。準備返回時,卻被十一層高樓下,院子大塊的地面勾住目光,竟然是一片瑩色白月光,看上去恍如冰冷的雪。

    她的長時間緊繃的心絃突然就徹底鬆了,雙腿像被釘死在地上,耳邊鬼魅般響起一個聲音:跳下去,跳下去就再也沒有痛苦了,跳下去你就再也不會疼了,跳下去,跳。。。。。。

    黃燦記不起自己是如何逃脫心魔的。許多年後她反覆冥想確認,確認是必須給父親送終的念頭,和病牀上父親仍殘存愛的意念阻止、挽救了她年青的生命。

    元月三十號是小年。病房如常,沒有年的氣氛。

    半夜十二點左右,黃燦半寐之中似聞響動,起牀看見父親眼睛睜得老大,與往日無意識不同的是,黃燦竟然感覺他的瞳孔是聚焦在她臉上的,她仔細分辨了一下,小聲驚喜地喊了句:“爸呀”

    爸爸醒了,他正認真看着她呢,嚴肅又包含深情,和從前一樣。黃燦怕吵醒別人又忍不住喜悅,一遍遍悄聲喊着:“爸,我在呀,燦燦在呢。”

    她知道他聽見了,因爲他的眼角滲出了一滴淚。他早已經熬乾耗盡了所有的氣血和液體,可是再次認出女兒,他還能流出一滴淚。

    黃燦覺得高興極了,眼淚滴滴答答落在父親的臉頰,想要趕快去喊護士又不捨得離開半秒。

    黃父似乎竭盡全力嗡動着嘴,微弱的氣息穿出乾涸的喉嚨發出破風箱般的“嘶啊”聲。

    黃燦趕緊拿棉籤沾水在他的口腔和脣上潤一潤。

    “一。。。個。。。人。。。”。許久之後,從父親支離破碎的聲音裏,黃燦猜她大概辨認出這三個字。

    她在腦海裏飛快地將這三個字所要表達的完整意思做了猜想,父親是在說:父親作爲一個人的一生女兒一個人將來怎麼辦燦燦一個人要好好活下去。。。。。。

    她肯定父親此時最牽掛的一定是她,所以趕緊回答:“燦燦一個人沒有問題,放心爸爸。”

    黃父最終再也沒說出一個具有明確意思的字眼,只是緊緊盯着女兒的臉,用目光訴盡千言萬語,一陣子後他便有闔上眼皮又陷入昏迷。

    黃燦這才一路小跑着去護士站,對護士高興地說:“我爸剛清醒了,他認得我了,是不是有好轉麻煩幫忙看看。”

    年輕護士擡頭望了她一會,目光復雜,她能理解黃燦的歡喜,也同情她的天真和苦難。太年輕了,哪兒懂得什麼叫“迴光返照。”

    護士什麼也沒說便起身跟她來到病牀前仔細端詳了病人,又檢查了氧氣喉管,才吩咐道說:“你睡吧,明早我跟詹醫生說。”

    黃燦捨不得睡,盯着父親的臉又看了好一會兒才鑽進行軍牀上的涼被窩。這是她陪住醫院以來睡得最好的一晚。

    早晨六點多起身,黃燦終於感覺精神抖擻多了,連天氣都變得亮敞。再仔細往窗外看,“呀下雪了”

    一夜之間,天地銀裝素裹,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下得恣意盡情,屋頂地面全被覆上了厚厚一層潔絮。

    黃燦故意在雪地上留下成串的腳印,一步一步,像個孩子。打完早飯,也許詹醫生能跟她說幾句暫時脫離險境的好聽話吧

    大約二十分鐘後,當黃燦回到病房,詹醫生給黃父做的心肺復甦術已持續了十五分鐘。

    在那個白雪皚皚的早晨,黃燦送走了生命最重要的親人,唯一的,最後一個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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