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芳華十年草木深 >第37章 09年春節
    出口製造業因爲外來工比例大的緣故,通常春節前半個月甚至更早,工人便陸續開始離崗返鄉。

    沒了工程師、流水線工人等勞動力,乘星的業務們再怎麼勤奮也是無處着力,經驗豐富的外商們也會提前對春節假期做相應的計劃調整和心理準備。

    因此乘星的春節假期長度足有法定假期的一倍。

    白天工作清閒,黃燦攢足精力到晚上,繼續中斷已久的義工活動。一次在兒童醫院給癌症兒童組織興趣活動中,她意外遇見了袁力行,驚訝脫口而出:“boss,怎麼你也在”

    袁力行笑得謙虛:“你忘了是我推薦你加入啓智義工的,自然我也是其中一員。只不過我太忙,也只有節假日偶爾能參加一兩次活動。”

    黃燦不得不向他豎起大拇指。義工隊伍裏隊員形形色色,其中不乏事業成功人士,但袁力行此舉依然令她佩服。

    整個活動中袁力行與黃燦跟隨其他隊員一起,笨手笨腳地爲病童折千紙鶴,指導拼圖,給小娃娃變魔術,真正體會到了什麼是“贈人玫瑰手有餘香”,一時間倆人都忘卻了上下級身份,更像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乘星春節假前的最後一天,大概算是公司員工最充滿期待、興奮的一天,因爲這是慣例發放年終獎的日子。

    會計岑小姐一大早便在兩個男同事的保鏢下,自銀行用黑塑膠袋拎了現金交給袁力行。袁力行把自己關在總經理室將現金分配好之後便開始一一點名,入他辦公室的員工自覺地帶上自己的包準備裝錢。

    而每一個人出來之際,其他員工難免好奇,試圖從包的鼓起程度來猜測今年別人領了多少年終獎

    黃燦起初很是不解,並對這樣發放獎金的方式感到尷尬。但等她拿到五紮一萬的現金時,她終於明白了,比起把獎金直接打進員工銀行卡,這種將現金裸堆放在員工面前的心理刺激顯然要大得多

    並且,她感到所得金額着實超出了她的預期,以至於袁力行例行對她說的那些總結、誇獎、期待來年的話都沒怎麼聽進耳朵裏去。

    “把獎金放好,切記背靠背原則,尤其是你。”袁力行最後叮囑。

    爲什麼尤其是自己難道自己拿到的金額扎眼,區別與其他同事黃燦回到座位一直胡亂揣測,雖然好奇害死貓,但她實在按捺不住,悄悄在qq上問李凡:“年終收穫幾何”

    李凡是老員工,估計沒有驚喜,直接給她回了個:“三萬。往年大家普遍差不多。你呢誰多誰請客。”

    黃燦狠狠嚥了口唾沫,糾結了許久纔打下:“跟你差不多。”不是小氣捨不得請客,而是說實話會不會有點兒傷人

    放假第一天她就立刻把這五萬存進賬戶,加上父親的遺產連同平時省喫儉用的工資,二十六萬對她來說是一筆可觀的財富。

    她在家裏看書喝茶整理房間,做什麼都感覺特別帶勁。

    手機響起陌生號碼,接聽是某個房地產的,向她推薦朱美拉國際公寓。她知道這個公寓位於珠江新城,但一聽說12800的單價就咂舌,連說“太貴了,買不起。”

    誰知售樓部小姐一番脣舌無果後,拉長了音調對她說:“小姐,珠江新城毋庸置疑是廣州最貴的cbd,它的地理位置可是處在風水龍脈上喲去年我們朱美拉比這價位要高得多呢,要不是美國次貸危機影響全球,今年房價怎麼可能降這麼多而且這個價格,我們送一個停車位,我敢拍胸脯打包票,小姐,過了這村沒這個店了”

    黃燦想現在的售樓部小姐都能掰扯次貸危機和龍脈了,真厲害呀。聽她那“不聽老人言喫虧在眼前”的篤定口氣,心裏還真動了一動,於是存了人家的電話號碼,思索着是否應該好好了解了解買房的事兒呢橫豎春節假期悠長,她既不打算出遊也沒別的事情可幹。

    費了許多脣舌,黃燦好不容易拒絕了閆慧趙小玲子一同過年回鄉的好意,一想到故鄉重遊觸景生情,恐怕生的必然都是悲情,她心底貌似結痂的傷疤就隱隱生疼。況且無論多好多近的關係,擠在別人家的團圓飯桌前強裝笑臉實在太辛苦了。

    勸說無效,閆慧便在臨返鄉之前給她備了好多速凍水餃和食物在冰箱裏。

    2009年的除夕夜,黃燦一個人喫着水餃看着春節聯歡晚會,不時收發各種拜年短信,等不及電視裏敲十二點鐘,她已溜進被窩舒舒服服睡去。

    入睡不知多久,有種神奇的異樣感騰地喚醒了她,使勁睜開沉重的眼皮,她由懵到驚,從疑至喜,感覺心臟鼓動得血脈漲涌彷彿靈魂出竅懸浮半空。

    她看見自己躺在老宅牀上,眼神朦朧,試圖從窗外陽光投射在斑駁白牆上的光影分辨出今夕何夕身處何方恍然想起,這必是某個暑假的悠長午後。通常當她從午睡中醒來,父親用涼水屯好的西瓜已經甜絲絲地等待着她了。

    房門輕輕被推開,身着淺灰的確良短袖的父親輕手輕腳走進來,低頭觀察到她顫動的睫毛,慈愛地笑着逗她:“醒了就別裝了,午睡多了頭疼。西瓜冰好了,快去拿勺子剜着喫吧。”

    “爸爸”她激動想喊但卻發不出聲音,想動卻身如磐石,只好拼命睜大眼睛仔細盯着爸爸看。爸爸還是那麼清瘦,但頭髮不顯稀疏精神十分矍鑠,尤其是,他的腿完好如初行走自如她的心沉浸在激動和狂喜之中,爸爸好了,沒有斷腿也沒有癌症,一切痛苦不過是一場噩夢

    然而,出離漂浮空中的另一個自己卻提示睡在牀上的她說:“這只是夢啊,這只是夢,只是。。。夢。。。。。。”

    牀上小小的她眼淚從臉龐兩側流成小溪,在心裏默默唸叨:“我知道,我知道這只是個夢。但這個夢多麼溫暖,多麼歡喜。不醒來也是可以的。”

    但她終究是醒了,被自己的哭聲給喚醒了。眼淚把枕套打溼一大片,向來她的哭泣都寂然無聲,今天卻自夢中放聲大哭。即便是在夢中,她也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呢。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魂穿了過去還是未來天堂裏的老爸是不是如她剛纔所見,健康平和擺脫了痛苦一定是這樣的,否則她此刻的心情怎麼會彷彿被深度撫慰過一般平靜呢

    說來奇怪,她思念父親卻從來不曾夢到過他,這是第一次,卻是如此清晰與安寧。

    她想,也許這纔是自己與父親真正的道別吧父親是在告訴女兒啊,萬物歸塵,概莫能外。過去的都過去了,該忘記的都得忘記。忘不了的,也請藏進深深的樹洞裏。她得接受現實,一個人堅定朝前走,別再回頭。

    黃燦翻了個身,又想起了初戀溪。大學迎新的時候他作爲學長接待的她,大男孩笑容陽光地對他自我介紹:“嘿新同學你好,我叫溪。”當時她撲哧就笑了:“學長,我猜你一定是五行缺水吧不過。。。。。。名字真好聽。”

    戀愛自然而然地萌芽、生長,那曾是她最美好的時光。

    兩年後分手是她提出來的。她已看出了他的忍耐和苦惱,也找不到在他出國後維持異國戀的信心。

    他怎麼會知道,她的決絕完全是出於保護自己渺小而又自私的自尊心呢

    少年初戀乾淨快樂,他待她那樣溫柔。可是她卻從他的身上映射出自己的心理缺陷,也許是缺愛之人對愛的渴求更貪婪和嚴苛,也許是她想要證明自己是可以被偏愛被堅定選擇的那一個。

    唯獨在他面前,她作得不像話。

    不是沒有後悔過,但還是基於自尊心,她硬是忍下心斷絕任何可能的聯繫。可是她竟然曾經也夢見自己和溪手牽手走在條黃土路上,胸前佩着大紅花正去結婚的樣子。

    她想起尤瑟納爾說過一句無比刻薄但又無比精準的話:“世上最骯髒的,莫過於自尊心。”

    黃燦想,但若沒有這自尊心,還有什麼力量能支持她堅強一路

    好在,已是大年初一了,迎接她的又是嶄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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