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亂世銅爐 >第十四章 (出世) 再死再生終見日
    天空烏沉如鉛,透着橘紅之色。又有一場大雪要來臨了。

    眼見着除夕過後,便要開春。這一場雪下來,只怕又要在先前雪地上再堆得厚厚一層。瑞雪兆豐年,明年的收成該是極好的罷。有了豐沛的雪水滋潤,蟲兒災害再少,那便是難得的豐收年景了。定馬村中勞事耕種的老農們莫不喜笑顏開,聽着朔風吹過枯木梢的聲響,便如聽到了喜宴細樂一般。

    天氣向晚,往時早該黑沉沉一片了。然而在這暴雪來臨之際,天上的紅光襯着雪白大地,村裏村外的草垛竹籬和各家院內的牛馬轅駕,一應物事倒看的清晰異常。

    胡不爲昏沉沉的,卻作了一場險惡恐怖大夢。夢境光怪陸離,先是沉在一片死黑靜寂中,四處無光,他大聲叫喊卻聽不見聲音。正自着急,猛然間夢境又變,他已脫身出來,在一條黃土道上行走,未已,又現一忽兒身在梧桐村的怪墓裏面,一忽兒又轉到自己家中庭院,一忽兒竟又在汾州城外的茶肆中。夢中有無數妖怪穿梭來去,說不盡的惡形惡狀。又忽然現自己手足竟被鐐銬鎖住了,一隻蒼老的黑色毛怪拿着繩索綁縛自己,聲音沙啞怒罵,又用利刃扎他身體。肩頭、小腿、肚腹被尖刀扎穿了,巨痛難以忍受,他大聲叫喊,低頭看時,竟駭然現三處地方皮肉翻開,裂出口子來,未及驚呼,傷處又涌出大羣蜘蛛,大大小小,爭相鑽擠,這些紅黃雜間的長毛惡蟲何止萬千之數,都附在傷口上了,用尖利的獠牙喫食血肉。胡不爲動彈不得,身上時冷時熱,只悽聲叫喊。妻子趙氏聽到他的呼聲,不知從何處出來了,拿一罐獾油走近身邊,笑着對他說不要怕。然後從懷中拿出一塊月餅,喂到他口中,月餅甚是芳香清涼,定是汾州六香居的手藝。胡不爲只覺得齒頰生香,口中舒適非常,身上疼痛也減輕了,吧唧了一下嘴,低頭下看,卻現竟是單嫣半蹲着幫他清洗傷口。用獾油細細的塗抹患處,輕手輕腳的甚是細緻。獾油極有神效,只一搽上,傷口立刻止消,也不疼了。胡不爲猛看到自己衣不蔽體,身上有多處露肉,大感難爲情,口中訥訥,待要謝她卻又無詞,忽而,見面前站的仍是妻子趙氏,拿一支雪白手指點他額頭,抿嘴笑罵:“呆子,亂想什麼小心我不讓你抱孩子。”神態親暱嬌媚。胡不爲正感甜蜜,卻猛見一條烏黑粗壯的大蛇當空卷下,將趙氏攔腰捆起了,只收力一勒,登時捆得她筋骨短折,香消玉殞趙氏一張臉血流直下,極爲悽慘可怖。這下事出突然,愛妻遭厄殞命,他如何不悲痛焦急,當下嘶聲叫喊起來:“萱兒你不要死”

    大汗淋漓睜開雙目,卻看見一張熟悉的臉龐正微笑看着自己。嬌顏如花,肌膚勝雪,這溫柔嬌美的絕世容顏,不是單嫣卻又是誰單嫣見他醒來,喜道:“不爲哥哥,你醒了”眼中盡是欣慰之意。將一顆雪白珠子噙回口中了,伸手替他搽去額上汗珠。胡不爲腦中昏沉,恍惚間憶起前事,自己和兩個黑衣人打鬥,被一根巨大的毛足刺死了,妻子也被蟲足刺穿頭顱,登時神志驚醒,大喊一聲:“萱兒”屋中長聲振梁,良久卻沒聽到熟悉的聲音應答。胡不爲這纔想起,自己已經是個死人了。遊目四顧,心中暗暗疑惑,難道這便是陰曹地府陰森鬼蜮中,怎麼又有牀,又有桌子的,還有一條白中透黃的紗帳,跟自己家中一模一樣。而且,單嫣怎麼也被捲進來了

    大夢初醒,他一時神智未得清明。正不明所以,擡頭看見單嫣衣衫破碎,染滿血跡。粉嫩的右臂裸着,一道深可及骨的創口從肩至肘長長劃下,血肉模糊,不由得替她擔心:“嫣兒,你你怎的受傷了”急切之下,他倒忘了自己已然身死之事,單嫣能與他對面見着,定然也是死人無疑了。可是死人又怎會受傷單嫣微微一笑,淡然道:“在路上遇到幾名法師,用術符將我傷了。不礙事,過幾個月便好了。”

    胡不爲不是蠢笨之人,只這片刻間,已知自己並未死去,定然是單嫣趕來將自己救了,如此說來,豈不是妻子也一同獲救當下目中放光,問單嫣:“啊,嫣兒,我知道了,是你把我救了,那你嫂子她她”單嫣側面避過他的目光,只低聲道:“不爲哥哥,你要保重身子,不要太難過。”胡不爲聽說,心中一沉,滿面欣喜登時僵住。卻聽單嫣續道:“我趕來時,你還有一絲活氣,可是嫂子頭上她已經來不及了。不爲哥哥我真的沒有法子。”說着,肩頭抽動,雙手覆面低低哭泣起來,她與趙氏一向交好,這一番哭泣,一半是自恨,一半也是痛傷。胡不爲心中悲涼,想到終於還是與妻子天人永隔,登時灰心,一點生氣也沒有了。此時再有萬千銀鈔,千里廣廈又有何益缺了那個體貼可親的愛人,缺了那雙時時微笑的眼眸同他共喜共悲,他便再是榮華富貴壽延千年,又有何歡趣

    麻木悲哀到了極至,腦中便變成空白。胡不爲掙扎着坐起身,掀開被子下牀,光着腳就想衝出門外。哪知腿腳綿軟,才走了兩步,一個踉蹌登時摔倒。他被黑衣堂主擊得重傷,命懸一線,雖得單嫣施展妙手救回了,但身體精氣受損過巨,一時哪能盡復。心中憤恨已極,這身體偏又不爭氣,胡不爲直欲便死,趴在地上雙手狠砸地面,嗚嗚哭出聲音。單嫣見狀,收了哭聲起來將他攙好,仍帶回牀上躺了,柔聲勸解。可是愛妻新死,這憂煩心結是片刻間開解不得的。胡不爲圓睜雙目流淚,自憤、傷命、恨天諸多情緒一齊涌上心頭。不由得又是一陣爆,一拳砸到牀板,咚咚震響,雙腿左右亂蹬,將一牀被子都踢到了牀尾。

    哪知一陣嬰兒的啼哭傳來,將他從心魘拉回房中。胡不爲吃了一驚,轉頭看時,卻見一個瘦瘦小小嬰兒,用衣裳密密包了放在牀內側。小傢伙滿臉血跡,跟一隻小貓兒一般大小。頭頂軟膜跳動,兩隻眼睛鼓脹還未睜開,被他的大力動作驚醒了,小臉兒漲的通紅,張開小小的嘴,脣舌鼓動,開始細聲細氣哭叫。兩隻小小短短的手臂,比自己的拇指粗不了多少,粉生生的不住搖動。胡不爲呆呆看着嬰兒,腦中又迷糊起來。問單嫣:“這是誰的孩子你的”

    單嫣面上微有尷尬之意,白了他一眼,說道:“你的嫂子用身子將他護住了,他一點沒受傷我用法術將他催生下來了,是個男孩兒。”孩子本來還要兩月才能出世,然而趙氏已然殞命,生機盡絕,再不能供養他氣息。若單嫣來遲些時候,不用法術將他催產,只怕他也永無出世之日了。可嘆這小小孩童一生多乖,尚在胎胞之中便已兩歷生死大難。其命運波折辛苦,離奇坎坷之處,當真令人扼腕。眼下終遇貴人,助他出世,也不知他日後能否應了坊間箴言:大難而不死,必得享後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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