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亂世銅爐 >正傳 第二十五章 迷津渡(上)
    夏末秋初的陣雨,來時兇猛,消減得也快。

    等到天將破曉,一線微明的曦光穿過窗板縫隙穿入屋來,外面的雨聲已經變得淅淅瀝瀝,不再象昨夜那樣,風狂雨驟直欲摧房拔舍。

    經過一夜風吹,房間裏清冷了許多。門窗閉着,屋裏仍然很暗。秦蘇呆呆的坐在牀沿上,盯着地上一隻潮蟲兒出神。

    胡不爲輕輕哼了一聲,秦蘇立時被驚醒了,轉過頭去,輕輕掖上被角。胡不爲蜷在被窩中,背對着她向裏睡。一頭烏髮凌亂披散在枕頭上,象許多細小的蛇。

    “胡大哥你在做什麼夢呢”

    秦蘇的眼神慢慢變得溫柔,心裏微微有些不安,有些期待。她把細白的手掌輕輕按在那萬縷黑線上,沒料想,在黑暗中黑白的反差仍然如此鮮明。“你在夢裏,可曾記得秦蘇還記得那個你不肯離棄,說過的要與她同生共死的姑娘麼”

    胡不爲鼻息悠長。他沒有聽見背後良久之後的一聲幽幽嘆息。

    薔薇花,小軒窗,他又回到西北那個偏遠的村子裏去了,回到那個熟悉的家。一年多失去魂魄的苦難,他並不知道。在他的意識中,這漫長的一年,只是一個晚上而已,他只記得自己還行在尋找妻子的路途之中。

    夢裏風物一如前時,暮春時節,天上晴日正好,燦爛的薔薇開在矮窗之下。妻子坐在窗下描眉,看見他回來了,趕緊放下手中銅鏡和牙梳,面上燦起喜悅的微笑,張開雙臂向他跑來。

    “萱兒”胡不爲被巨大的幸福填滿胸腔。原來妻子沒有死,原來他還有一個完整的家。記憶裏那些無法言明的痛苦和折磨,原來只是一場令人驚悸的噩夢。

    他胸中涌出了委屈,流着淚叫喊,也張開雙臂向妻子撲去。在一瞬間,他已經忘了漫長歲月裏所經受的苦難,他忘了所有的一切,他的眼裏心裏,此刻只有這曾經屬於他的幸福,象溫暖的陽光包裹住他。妻子還在,兩情相好,兒子快要出生那些黑暗和陰霾,只是個夢吧,只是個噩夢吧,現在這一刻纔是真實吧

    “萱兒”他忘情的呼喊,衝向那個刻在靈魂深處的女人。他心裏有千言萬語,他想問妻子這麼長時間到底去哪裏,爲什麼不跟在他的身邊難道她不知道他一直在找她麼她不知道他每一個晚上都想着她麼然而,語言在此刻沒有作用了,吐字太慢,不能承載自己胸中汪洋一般浩瀚的情感,喉管太窄,甚至連呼吸都被凝噎阻在喉頭,他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只能用眼睛貪婪的,急切的看着妻子,生怕那張臉會再次煙消雲散。

    他把那個溫軟的軀體迎入懷中,便在四隻手臂交穿而過的剎那,在他靈魂的深處,在無限遠的高空之上,一道閃電亮徹四方。

    有什麼樣的語言,能形容這剎那間的狂喜和狂悲,又有什麼樣的文字,能說明這一刻的堅貞和諾言

    千篇歌詠作無聲,萬卷詩文盡失色。

    什麼生死相許,什麼海枯石爛,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只這一瞬間成了永遠。

    一滴淚從他眼角滲出,慢慢滑落,變得冰冷,然後洇入了早就溼成一片的枕布之中。

    “萱兒”胡不爲在被窩中顫抖,一聲囈語跟着淚水說了出來。

    “二十一”

    背後的秦蘇頓住了呼吸,她緊緊的咬住嘴脣,眉頭已經鎖上了,她在心裏數着這個數字:“二十一”

    從昨夜到現在,胡不爲已經叫了二十一聲“萱兒”,叫了五聲“嫣兒”。

    可他沒叫過一聲“蘇兒”。甚至一聲“秦姑娘”,“秦蘇”,都沒有。

    一點酸楚的滋味,在秦蘇胸中慢慢擴散。她癡癡的看着那個埋在暗影中的瘦削的肩膀,忽然感覺自己離他很遠。“胡大哥難道在你心裏我一點影子都沒有麼”

    胡大哥是在做夢,然而夢裏沒有她。他夢裏只有兩個女人,一個叫萱兒,一個叫嫣兒。萱兒該是胡大哥妻子的名字吧,他那麼重情義,在魂魄初復的這一夜間,就叫了二十一聲。

    可是,嫣兒是誰爲什麼一句秦蘇都沒有,卻有五聲嫣兒難道這個女人比自己還重要秦蘇忽然間發現,自己對胡大哥的身世,瞭解得竟然這般貧乏。

    他的世界裏有兩個女人,完全沒有自己那這一年多來的無怨無悔,癡心暗許都只是鏡花水月,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麼

    不不是的不是一相情願。秦蘇告訴自己,彷彿要給自己安慰。胡大哥願意和她生死與共,他很看重她,在他心裏,秦蘇很重要的。

    “很重要的”秦蘇重複着這個念頭,想要堅定自己的信念,不要被別的思想左右可是,思緒由不得她,在念了三句很重要的之後,那個她不願意想起來的事實又無情的浮上來,無法阻擋的凸顯在心間。

    既然很重要,爲什麼他一句蘇兒都不肯說

    秦蘇的臉瞬間暗下去了。那個從昨夜裏一直懷着的不安和期待,不知什麼時候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困在心境中的人,是不記得時間流逝的。

    玉壺光轉,在層雲上。被瀟雨籠罩的江寧府城,此刻誰都見不到那個鎖着兩個痛苦神仙的囚禁之月。然而層雲再厚,能遮擋住月光灑落,終究不能暫緩一下漏壺中細細瀉下的白沙,天很快就亮了。

    卯時一刻,賀家莊裏催食的鐘聲便響了起來。沉睡了一夜的衆人,又開始忙碌活計。

    竈房的嬤子端來早茶和清粥小菜,秦蘇沒有心情喫。胡亂搽了把臉,便又合上門板,坐在牀邊自想心事。

    賀江洲來看過她。但見秦蘇一臉悒悒,似乎懷着沉重心事,花花公子識趣的沒有表露心意,只關切的問了胡不爲的狀況,秦蘇不冷不熱的態度讓賀江洲心裏直納罕發生什麼事了連討好胡不爲都得不到秦蘇的笑臉。

    午後,範同酉偕同賀老爺子來探望。細細看了胡不爲的狀況,老頭子不置可否,只教秦蘇好生照料他,別讓胡不爲感受風寒。

    兩人出去不久,青空子也來了。他帶來幾粒碧綠的丹藥,說是可以培築精氣的。這事倒提醒了秦蘇,她趕緊收起哀傷,從包裹裏翻出前些日子從青琴酒樓買來的瀧珠。那賣藥道人說這些瀧珠對魂寒體怯之人最有效,胡大哥現在用了正合適。

    “那是什麼”青空子看着她手裏的乳白珠子說。

    “保一瀧珠,兩個月前我跟人買的,說是可以保養魂魄,我想給胡大哥服下。”

    “拿來我看看。”青空子把珠子接過去了,放到鼻前嗅了一下,卻皺起眉頭。“化多少銀子買的”

    “他沒跟我要錢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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