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亂世銅爐 >第五十二章:心藏腹(一)
    紅燭搖暖,金獸銷香。耳中聽到的是燭花爆裂噼剝的輕響。

    胡炭朦朦朧朧醒過來時,先映入眼簾的,是數十張熱情洋溢的臉龐,這些在早前時候還帶着譏嘲憤懣的面目上,此時有了完全不同的表情,一張貼一張的聚在頭頂上方,有人滿臉都是欽佩之色,有人驚訝,有人大懷興趣,也有人意蘊關切。但少年的目光沒有在這些陌生的臉上稍作停留,眼睛一睜開,就着急的尋找秦蘇的蹤跡,“姑姑姑姑”他向四面張望,兩臂撐起身子驚慌叫喊道。

    “炭兒別怕,我在這裏。”秦蘇在背後愛憐的摟住了小童,將他擁進懷裏,輕輕摩挲他的頭頂,看見小童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臉上,辨認出來後明顯放鬆下來的表情,秦蘇忍不住鼻中一酸,匆忙別過頭去,壓抑住喉間的哽咽之聲,眼中又撲簌撲簌落下淚來。

    剛纔胡炭勢若瘋虎撲來,舉臂攔刀救她性命的情形,讓秦蘇深受震動了。她從來也想不到,在生死關頭,這個小小孩兒會是這樣的珍惜自己,竟然捨命來維護自己周全。連年來玉女峯對姑侄二人追殺雖急,卻從未有過那樣生死只隔一線的危機,所以秦蘇也從來不曾見過胡炭外露的感情,而且胡炭性情跳脫,奸猾狡黠,年紀雖小,卻已歷煉得跟一個經年老市儈一般,算計得失毫釐無差,別說自己只是個不帶血緣的姑姑,即便真是母親,秦蘇也不敢想象能讓這樣的小孩子不計得失來保護自己。但現在秦蘇看到了,瞧胡炭最後那樣,因後怕而驚惶大哭的樣子,秦蘇已經毫不懷疑自己在胡炭心中的位置,胡炭是真把自己當成母親了,而且是深敬摯愛的母親,七年來的相依爲命,讓這個孤苦的孩童對這個半路姑姑產生了眷戀和依賴。

    這個孩子,並不像他往常表現出來的那樣嬉笑超然,而是和他爹爹一樣重情

    剛纔胡炭血染重衫,卻絕不後退的情形,和當年胡不爲在叢林裏誓死不離的情形何其相似都說龍生龍鳳生鳳,也只有胡大哥這樣重情重義的漢子,才能生出這般孝順懂事的孩子來。秦蘇想起胡不爲,悲喜交集,心底下又忍不住生出一股驕傲,多年來的仇恨矇蔽了她的眼睛,差幸卻沒有影響到胡炭的成長,她到底沒有辜負範老前輩和胡大哥的託付,教出了一個和胡大哥一樣了不起的孩子。術道即心道,學術者要先學爲人,這是隋真鳳在任掌門時對手下弟子時常說的訓誡之語,玉女峯棄弟也深信這句話,瞧胡炭這樣仁義懂事,將來必是一個響噹噹的漢子。

    只可恨這老天給這父子倆的磨難實在太多了,造化輕賤重情者,艱難無時或斷,總是一波接一波的涌擊到他們身上,這一對父子,大的已經被厄運徹底吞噬,音容杳去了,小的從出生到現在幾乎沒過過一天好日子,自幼便流離失所,飽嘗人間冷暖,到如今還找不到一處安身立足之所。秦蘇憎恨這可殺的命運,若教她生出能力,必要將這不諳善惡人心的造化碎於掌下,別讓它再爲害善良人。

    胡炭疲倦的闔上雙目,“還好,姑姑沒事,姑姑還在”他心中喜慰的想,精神寧定下來。秦蘇還在身邊,瞧她表情平和,威脅顯然也消失了,胡炭察覺不出危機,緊繃的神經便也頓然鬆弛,渾身懶洋洋的再提不起一絲力氣。畢竟是失血太多了,定神符和五花娘子的冰赤守心丸將他的肌體傷處修補回來,但損耗去的元氣卻短時間內無法恢復,胡炭只覺得眼皮沉沉,吊着鉛塊一般,身子直有萬鈞之重,靠在秦蘇懷裏便欲沉睡過去。

    但是有人卻不能讓他如願睡去了,此時趙家莊羣豪火燒眉毛,正等着這個小童救命呢,他要睡着了,誰來解除危厄看見小童胸口起伏漸緩,鼻息漸長,凌飛趕緊咳嗽了一聲,問詢道:“小胡炭”

    胡炭眼皮眨動了一下,微微睜開眼來,此時聚在周圍的豪客們都已各自落座,身邊空了下來。小童把目光略略一掃,這才發現,身處之地已經不是先前受傷昏倒時的通道了,而是換了房間。這不知是趙家莊哪個院子裏會客的廳堂,造得頗爲敞大,八窗四牖,門戶洞開,所見器物皆精細貴重,桌、椅、茶几、花架、一應木具的質地沉實細密,都雕着繁複的花卉,房裏燈火明亮,頂棚上吊着八盞六角螭首風燈,金絛錦穗,花獸翹角,也是不凡之物,對面的當門正中位置,一大軸荷塘魚鶴掛畫顯眼之極,幾乎遮住了半面牆壁,掛畫下面,是一張黃梨木方桌,兩旁分列着八張紫檀木太師椅,坐着趙老爺子,凌飛道人,一個光頭白鬚的老和尚,一個衣飾華麗的中年女子,還有一個黑瘦蠅須的道士,一個滿面正氣的中年漢子,五花娘子和續脈頭陀也坐在其中,不過胡炭並不認識。

    “你好些了麼身子還疼不疼”凌飛見他睜眼四處打量,便問道。

    胡炭點點頭,把目光定在了凌飛臉上,忽然間眼珠一轉,卻又虛弱的說道:“疼是不怎麼疼了,只是還覺得有些累,手臂擡不起來。”他輕輕地擡起左臂,微微曲了曲關節,緊接着皺起眉頭,呼吸明顯的喘急起來。座中羣豪看見那支細弱的手臂果然還有些僵硬滯澀之感,擡起之際,微微有些顫抖,似乎是因體力不支而不能隨意運動,心中都想:“人的元氣畢竟不能輕易復原,定神符雖然神妙,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也難以將傷口恢復如初。”胡炭坐直起身,發覺先前堵在胸脅之下的冰冷沉重感覺也減輕許多了,已經不礙行動,但仍舊悶聲哼了一下。五花娘子在將秦胡二人擡入內室的途中,已經跟衆人講說過胡炭的傷勢,所以羣豪見小童呼痛,倒也不虞有他,只道這小孩仍舊內傷未愈,水鑑的含憤一擊非同小可,別說是這個看起來白瘦得跟豆芽菜一樣的小孩,便是筋骨強壯成年漢子,受此一擊也要立殞當地,差幸胡炭只是掌力的邊鋒刮到了。

    誰也料不到胡炭這是在使詐。

    小童的心眼可比衆人想象的要多的多,從一睜眼開始,胡炭便開始忖度自己所處的局勢了,周圍羣豪的表情變化讓他有些喫驚,雖然他不知道自己昏迷期間發生了什麼,讓許多豪客忽然轉換態度,但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還是讓他選擇了小心應事,小童這是示人以弱,以圖後功之法。巖出於岸,流必湍之,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胡炭知道這個道理。剛纔被逼無奈,使出渾身解數連御羣雄的情形,只怕已經讓落在有心人的眼裏,帶來的後果只怕很不妙。

    害人之心,偶爾存之,胡炭是同意的,而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句箴言,卻是分毫都不可疏忽,這已經不僅僅是警人的精句了,到胡炭這裏,已成爲溶在小童的血液裏的本能。

    藏拙斂鋒,麻痹敵人,這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保命存身的法訣。眼下情勢複雜,而身邊這些人也是敵友未明,胡炭不得不用些手段。等到真正出事時,這一份小心便會變成奇招一舉制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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