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家人之間哪還需要這麼客氣。”
莫媽媽對於顧長離的道謝先是一怔,然後很快反應過來的他輕輕一掌拍落後者肩膀上最後一塊彩紙碎屑,這才志得意滿地微笑起來。
顧長離泯了泯嘴脣,並沒有說話。
像是察覺到氣氛莫名有些尷尬,莫懷前的眼珠一轉,很快岔開話題說道,“哥哥好不容易回來了,那一大桌子菜可不能浪費,再不開動就涼了。”
“對對對,瞧我這記性”
莫爸爸一拍腦門,樂呵呵地從顧長離手中接過行李箱,示意自家老婆感覺把孩子帶到餐廳去。
“今天做的菜都是長離你愛喫的,什麼糖醋魚紅燒排骨,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待到莫爸爸將行李安置好,四人安安靜靜坐在長方桌上兩兩對望,目光中再多的熱切也掩蓋不下陌生和僵硬的氣氛蔓延。一時之間,便連芬芳撲鼻,誘人食指大動的佳餚彷彿都沒了多大吸引力,半晌也不見有人動筷。
“我們臉上又沒有什麼仙氣,看着也不頂餓,怎麼就沒人喫飯呢”
莫媽媽忍不住開口催道。
“我的口味比較清淡,像紅燒肉糖醋魚這樣的菜,雖然能喫,但絕對說不上喜歡。”
顧長離神色淡淡地凝視着桌面上裝着雪白晶瑩大米飯的藍瓷碗,繚繞升騰的霧氣將他的表情襯得氤氳不明。
“什麼時候發現的”
他平靜的目光落在餐桌對面,一早便放下碗筷,瞪着大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孩子身上。
莫懷前在這樣的眼神注視下,情不自禁地挺直腰板,咬緊牙關,好半晌才從嗓子眼裏擠出話語來。
“挺早的時候,便有些奇怪了。”
“本來一開始,我只是以爲哥哥忽然想改變形象,雖然變得很好看很好看,但又不是壞事,總能接受。可是後來我覺得,這並不是單純的改變形象能解釋的事情。”
“哥哥怕黑,他睡前都會留一盞牀頭小燈,十幾年的習慣忽然沒了。”
“哥哥和我感情雖然不錯,但是他的性子,向來都喜歡躲着人羣,同我親近,或是集體活動,那是不知道多久以前的事情。”
“哥哥的胃口不好,有很嚴重的挑食,勸說了很多遍也不見好,莫名其妙地改善了,什麼都能喫,也不見嫌棄。”
“哥哥放在書桌上的書籍報刊,大部分都有翻閱瀏覽的痕跡,可是我去的那幾個月,有的書上已經落灰,顯然主人很久都沒有碰過。”
“哥哥不喜歡毛絨絨的動物,見着總是躲着走,後來卻時常身上粘着動物的毛髮回家,說是在寵物店當了義工。”
“哥哥哥哥的身體自小便不是很好,因爲飲食習慣的緣故變本加厲,然後忽然就有那麼一天,他可以一人教訓好幾個人高馬大的學生,可以獨自面對殺人不眨眼的兇犯,還叫對方討不了好。”
“一切一切的變化,來得太過翻天覆地截然不同,而發生的時間,卻又僅僅只是那麼短暫算上您沒有回來的假期,至多不過一年。”
“很多時候,我都在心裏告訴自己,不要想太多,杞人憂天,這些變化都是有可能的,環境改變的,雖然好少見但總是有可能的不是嗎”
“我一直這樣告訴自己,一遍又一遍到後來,好像真的信了那麼幾分”
“哥告訴我”
“究竟是什麼的變故,能夠讓一個人脫胎換骨,變得和之前判若兩人,甚至連一點點的徵兆都沒有”
孩子的眼眶已經泛溼發紅,他竭力圓睜雙眸,不讓其中星光閃爍的液體流出,像是強迫般地,不讓自己挪開凝視對面人的視線,殘酷而又堅定。
“你心裏應該已經有了幾個猜測。”
顧長離輕嘆聲,並不曾躲閃那有如實質般的目光洗禮,泰然自若地與其對視,隨後開口,說出的卻是一段流利順暢的英文。
“elinate all other factors, and the one which reins st be the truth.”1
狠狠攥緊手掌,莫懷前的心中大慟。
身爲一個地道的偵探小說迷,他自然知道這句話是由一位雖是虛構卻被公認爲是世界級偵探之人的口中說出,意指排除一切不可能的猜最後剩下的一個,無論如何不可思議,仍然是真相顧長離此話的意思,早已昭然若揭。
“我應該怎麼稱呼您”
“我是顧長離,同名同姓,說來也是一種緣分,只是並不怎麼美妙。”
“只是一個老死的,平凡無奇的亡魂,莫名其妙醒來,卻發現自己已經附在一具年輕的身體之上。”
沉吟片刻,顧長離方纔壓低聲音緩緩說道。
“哥哥阿離究竟是怎麼”
同時迫不及待問出這個問題的莫懷前和莫媽媽互相看了看對方,俱都是一副眼圈發紅的狼狽模樣,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垂下眼簾,掩飾此時眼底的片片波瀾,平心而論,顧長離並不願告訴他們冷酷的真相。
或許對一個將原身視如己出,同樣貫徹了愛的關切的家庭來說,寧可原身是被殘害被殺死,都不願接受自戕身亡這樣一個結果吧。
畢竟對於一個選擇並且有勇氣自殺的人而言,這個世界的一切,都不足以成爲羈絆的理由,愛情如是,友情如是,親情亦如是對其家人而言,何其殘忍。
但是他又能如何憑空捏造謊言善意的欺騙或是乾脆閉口不言好讓他們自欺欺人
有人曾經說過,有時一個謊言需要無數個謊言去彌補,與其一時掩蓋真相,正如深埋下一顆危險而不知風險的炸彈,等着哪一日摧枯拉朽的破壞,惶惶不可終日,倒不如一開始便破開那道瘡疤,極痛痛極,卻還有着痊癒的可能。
“服毒自盡。”
短短的四個字,卻猶如平地驚雷般,一時間震得其餘三人全都白了臉色,莫媽媽一個毫無規則的擺手,右手旁擺着的玻璃杯應聲掃落,砰然的碎裂聲一如此刻他們的心境,狼藉不堪。
眼前這一幕,雖然比顧長離預想中的提早許多,卻還是在他的料想之中。
他雖然接收了原主大部分的記憶,可是一些零碎的小細節小愛好,和以前還是有些改變,更何況,他本人也完全沒有去掩飾隱藏的意思。
戰戰兢兢縮頭縮尾,爲了不暴露自己將自己僞裝的和以前一模一樣,學習別人的愛好,模仿他人的生活那他,還算是以“顧長離”的身份活着麼,還只是原主又活了一遍從他的靈魂自異界而來,重新睜開眼睛的那一瞬,塵歸塵土歸土,亡者踏上歸程,生者繼續行走。而前者留下的那些眷念不捨,亦將成爲後者的羈絆責任。
同爲“顧長離”,命運的交替往復彷彿便從此而始。
不過對於原身的家人而言,讓他們真正接受這樣一個真相,或許不啻於一次火星撞地球的衝擊。
顧長離原以爲即使心中生疑,有所顧慮,但距離揭曉一切的時間可能還有段距離,畢竟,在面對現實生活的時候,人類總是更願意,自然而然地往好的,積極的一面去思考;更何況,針對的是攸關於重要家人的問題。
不想的是,原身有一個對他的生活習慣瞭如指掌,同時清醒理智地近乎可怕的弟弟。
他或許已經預想到不幸而悲涼的結局,可依然要確認要了解
只爲了不讓重要的哥哥悄無聲息離去,世界上卻無任何一人知道。
死亡就是如此可怕而殘酷。
不能喫,不能看,不能聽,不能言語,不能歡笑,不能悲痛,不能憤怒,不能恐懼。
身體受到的損傷不能恢復,心靈的痛楚也無法由時間治療。
失去的沒有機會再度獲得,後悔的一切永遠沒有挽回的機會。
這便是死亡,一切終焉。
是以他一次又一次地活,不同世界,陌生的人,極目遠望,舉世無親,卻依舊努力咬牙,能活便活,活得自在。
因爲顧長離貪生,他也怕死。
偌大的餐廳裏,不知何時已經只剩下顧長離一人靜靜坐着。
像是石雕,像是木像般僵硬固定的姿勢維持片刻之後,他忽然擡起手握住桌上的筷子,伸向那早已冷透,油脂凝成厚厚一層的紅燒肉。
他夾了一口,放入口中,嘴裏不由發出了一聲讚歎。
把屬於自己那一份的食物掃蕩乾淨,顧長離前世的探險生涯讓他習慣性地不浪費一點一滴的糧食。
將碗筷收拾齊整,疊好,顧長離從牆角處拉出自己的行李箱,推開門走了出去。
明亮的白熾燈將他的影子拉得瘦高細長,他的離開和歸來的時候一般悄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