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驢蹄子歡快地踏在鄉野小路上,魏狄滿臉嫌棄又無奈地揮着鞭子趕車,溯辭背過身坐在驢車的末尾,看着不斷倒退的山村,足尖一晃又一晃。薛鋮盤膝側坐在車上,盯着手中的烏木牌子有些出神。
這兩批黑衣人實在差距太大。前一批訓練有素步步爲營,半點破綻不露,一心要取自己性命;今日這幾個行事並不周密,甚至可以說得上是魯莽,況且還在敗露後留下這麼重要的信物。
太過刻意。
薛鋮摸索着牌子上的柳葉紋,眉頭緊了緊。
他敢肯定,今日的黑衣人與上次的絕非同一人主使,這回來的更像是故意來賣破綻給他。
但是,爲何
龍涎香在晉朝只有皇帝能用,早年承光帝曾賜了一盒給太子,這都是衆所周知的事。木牌染上龍涎香的味道絕非偶然,除了那高高在上的兩位,就只有近侍能接觸到。
想告訴他此物出自皇宮麼或者前一批黑衣人出自皇宮
他的耳邊再度響起鬼麪人古怪的笑聲:“薛鋮,大晉有數不清的人巴不得你戰死沙場永遠消失”
所以當北魏兵臨渭水城時,他就成了棄子麼
薛鋮的目光有一瞬的失神。
鄉野間的路並不平坦,輪子磕上凸起的小石塊,車身一顛,將他的目光拉回牌子上。
這東西看着並不像宮裏的物件,等回京後恐怕得託人查探一番。
將牌子收回懷中,薛鋮看向廣袤的山野,心緒複雜。
從小到大他從未將視線投向朝堂波譎雲詭的暗涌之中,一門心思撲在了衛戍家國上,盔甲、利劍、戰旗、廝殺似乎就是他的全部。直到前世死前才真切感受到了上位者隻手翻覆雲雨的威壓,他不過是棋,可棄、可毀,卻唯獨不可成爲最後一步將軍之棋。
功高震主,歷來都是上位者大忌。薛鋮曾以爲自己做得很好,不料早已成了旁人的心頭刺。
他緩緩吐了口氣,眼眸依然平靜。
既然老天再給了他一次機會,自然不能再這麼窩囊地死去,至少絕不能把萬里河山拱手送到北魏鐵蹄之下
一路行至暮色將近他們才停在路旁停下,包裏的乾糧早就沒了餘溫,冷硬的餅子混着水嚥下,食不知味。
三人各懷心事,一頓飯喫得格外沉默,直到魏狄拾來乾柴燃起篝火,薛鋮纔開口道:“往後一路我們不在驛館停留,等到了城裏買幾匹快馬直接去豐都與孫展匯合,再奔京城。”
溯辭沒多大感想,倒是魏狄猶豫着開口:“將軍,恐怕京城也”
這回薛鋮沒有再回避,直接道:“回京未必安穩,但不回就更給了他們殺我的理由。”
如今他能信任的只有這幾個前世出生入死的親信與溯辭,既然頭頂的刀子已經逼近頂心避無可避,不如早做打算。
魏狄頓時炸了,怒道:“將軍南征北戰出生入死,陛下怎能如此對待將軍”
“未必是陛下。”薛鋮搖搖頭,“第二次刺殺太過刻意,留下的東西指向性太強,未必就是真相。”
溯辭睨了眼魏狄,心道:腦瓜子還算靈光嘛。
“有這種可能。”
“將軍打算如何”魏狄的眼裏倒映着熊熊篝火,竟有些興奮的味道。
薛鋮從不在意朝堂的明爭暗鬥,但不代表旁人不會。魏狄乃太常寺卿魏英之子,雖早年入伍從軍,但幼時在自家老爹的帶領下也是玩過朝堂大染缸邊水的人,上位者對於薛鋮乃至整個東陵王府的態度他都一清二楚。只不過薛鋮從前根本不在意,加上軍中氛圍與朝堂截然不同,也就慢慢被他拋之腦後。
不過如今嘛將軍既然上了心,他豈有不出謀劃策的道理
薛鋮無視了他興奮的表情,慢慢吐出一個字:“等。”
這下別說魏狄,就連溯辭都有些懵,異口同聲問:“爲何”
“一味龍涎香算不得什麼真憑實據,不過投石問路試探而已。”薛鋮耐心解釋:“我們若對此毫無反應,他們下一回送來的必然是比香料更加確鑿的東西。送來的東西越明顯,他們留破綻的機率就越高。”
“將軍在等他們自投羅網”魏狄恍然。
薛鋮點頭,“不過這個柳葉牌子的來歷倒是可以查一查。”他從懷中摸出牌子丟給魏狄,“這東西不是宮裏的物件,我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柳葉紋,你找些見多識廣的江湖人打聽打聽,看看能不能摸出頭緒。”
“是”
見魏狄滿臉興奮地揣好牌子,薛鋮又轉向溯辭,道:“溯辭姑娘,有一件事還想請你幫忙。”
溯辭託着腮,眼神示意他繼續。
“你不是愛說書講故事麼。”薛鋮脣角綻開笑容,“這一路,還請你說着去京城。”
“你說什麼”溯辭登時瞪大了眼。
氣高氣爽,山野間除了松柏還有綠意,旁的都漸次染上金黃橙紅,放眼看去,層層色彩相疊,美不勝收。
東鄉村口掉禿了葉子的老槐樹下,劉大嬸一面嗑着瓜子一面神祕兮兮地湊過去和李大嬸說:“你聽說沒,隔壁村那頭來了個說書娘子,還會算命,給李老二算出了個孫子”
“嚇就那個兒媳婦進門三年肚子沒動靜的李老二”
“可不聽說那娘子就這麼一掐指,對着李老二就說他近日有兒孫緣人還不信,結果還是他兒子帶着媳婦往鎮子裏跑了一趟,請郎中號了個脈。你猜怎麼着他媳婦懷啦”
“這麼準吶”李大嬸嘖嘖稱奇。
“不准我能跟你說”劉大嬸吐出最後一片瓜子皮,親親熱熱地挽上李大嬸的胳膊,慫恿道:“要不要去瞅瞅順帶給你的孫子算算前程”
李大嬸有些猶豫:“要不要錢貴不貴”
“這哪能。娘子只收了李老二三文錢,後來還是李老二兒子從鎮子回來,千恩萬謝地給人送了一吊錢。”
“哎喲,走走走,瞧瞧去。”李大嬸頓時眼睛一亮,拉着劉大嬸就往出走。
“你別說,那娘子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指不定是哪兒世外高人的弟子呢”
“阿嚏”此刻仙風道骨的溯辭正坐在驢車上打了個極其誇張的噴嚏,拿着話本正了正臉上的面具,對一旁改裝易容的薛鋮道:“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