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冬生獨自守候在陳父身邊,他讓夏至和母親早些回去休息,母女二人因爲父親的事擔驚受怕了一個月。在她們眼中,陳父是家裏的頂樑柱,如今這柱子塌了,誰都無法承受。
女人無法承受的,就讓男人來吧。
陳冬生也長大了,他事先給父親買了一把輪椅,等父親身體恢復以後,隨時帶他出去散散心。
下肢癱瘓,是任何一個男人無法接受的事實,特別是對像陳父這種奔波工作了半輩子的人。陳冬生已經準備好一系列說辭,以示寬慰。
這一個月裏,陳冬生負責父親的喫喝拉撒以及按時吃藥,護士們都誇這孩子有孝心,可是她們不知道的是,陳冬生的孝心全部出自自己內心的那份愧疚。
那是他最真實的感情。
很多家庭都是如此,彷彿打從出生以來,父母就理應爲孩子服務,做他們的保姆、傭人,任勞任怨。
有的父母很早就讓孩子放飛自我,而有的父母,直到死去也不願意放手,他們寧願被吸乾。
算上手術等一系列開銷,總共花費了約十萬元。
陳冬生手裏頭還有四十來萬。
他已經一個多月都沒回推拿館那邊了,可是賬戶裏還有資金進賬。
這大概就是股份的好處吧。
“冬兒冬兒”
“爸我在呢”陳冬生握住父親顫抖的手,說道。
陳父只是稍微瞄了陳冬生一眼,長鬆一口氣,然後繼續入睡。這個簡單的動作已經重複了很多很多遍,每次陳父都會疼得驚醒,看見陳冬生後方才安心。
在病痛面前,任何人都是孩子。
陳冬生待在住院部這麼些天,都是醫生護士說什麼,病人就照做什麼,他們乖乖地聽從醫生的吩咐,恨不得立馬就康復,他們對健康的渴望猶如飛蛾撲火。
只有少數幾個想不開的家屬拼了命地和醫生對着幹,無非就是他們的親人沒有康復,錢白花了。
當今時代背景下,以藥養醫的醫療模式還在運轉,醫生的收入與其在患者身上使用的治療和藥品相關聯。他們是否還能夠保持足夠的道德感,人們不得而知。
“冬兒,咱們出去走走吧,我有話對你說。”
“嗯,好。”
令陳冬生沒想到的是,父親接受了下肢癱瘓的既成事實,他的內心如水面一樣平靜,波瀾不驚。
陳冬生帶父親來到醫院樓底下的一片小樹林,這片林子由沙樹組成,葉子很零散沒有形狀,但是它們交錯在一起,正好彌補了對方的縫隙,形成一個天然的綠色屏障。
“咱父子倆很久沒這樣散步了吧。”
嗯
陳冬生的臉上寫滿了問號,說的好像以前有過似的
“你不在的這幾天,知道是誰在照顧我嗎”
“不是夏至和老媽嗎”
陳父搖了搖頭:“兩個婆娘,遇到這類子事,終究還是靠不住滴,你也不要怪你妹妹夏至,是我讓她不要告訴你滴。”
哦哦。
“其實是你的那些姑媽伯伯們在照顧我。”
納尼
聽老爸這麼一說,着實令陳冬生驚訝不已。陳冬生的確有姑媽伯伯,畢竟老爸是陳家中最小的兒子,但是這些年陳冬生生病輟學以後,這羣白眼狼壓根沒看過他們。
“人滴,活在世上不容易,最親莫過於血緣關係,如今你和我都病遼,這個家只有指望夏至咯。”
“爸,我這病沒事的。”
一談到陳冬生這個病,陳父比自己生病都激動,他感慨道:“你這個病已經快三年咯,實話告訴你吧,你莫得救遼”
陳冬生翻了個白眼:喂喂,老爸,我是你兒子嘞,是不是生病了就放飛自我了啊。
不過陳父所言是事實,陳冬生斷藥失敗,抑鬱症復發了兩次,這一生都可能要靠藥物維持治療。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自己這一生是真滴失敗不僅把老孃搞沒了,還把兒子搞壞了。”陳父回憶起昔日的點點滴滴,悲從心起。
原來,並不是姑姑伯伯們狠心,是老爸自己做錯了事。
父親那時候還小,農村條件不好,因爲年紀最小,備受奶奶疼愛。他經常和鄰家小孩在一起胡鬧,碼磚、架燒烤、抓泥鰍、釣小龍蝦,時不時跑到隔壁地裏偷菜。
只不過父親這人有一個毛病:喜歡和別人爭,別人有什麼他也要有什麼。一次看到小夥伴們都在山頭放風箏,他嚷嚷着要奶奶買,爺爺給父親做了一個風箏,可是他還不滿意,因爲他看到“孩子王”有一個大風箏。
父親整天哭鬧,偏偏就要大風箏,他喜歡跟着風箏後面跑,那是一種追逐太陽的感覺。
似乎在父親眼裏,大風箏能載着他飛起來,把他送到那高高的雲空,像天空之城裏那樣自由的飛翔。
人小鬼大,父親鬼點子特別多,家裏人不給他買,那他就自己買,他自個兒跑到大城市,裝失蹤,其實偷偷藏在家裏的倉庫裏。那一天,全家人都在找他,找着找着到了半夜,父親覺得差不多該出來了,可他是出來了,奶奶卻再也沒回來。
奶奶去城裏找他了。
想到奶奶,父親不自覺地紅了眼眶,他望着陳冬生,語重心長地說道:“冬兒啊,不要像我一樣爭來爭去,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是別人的就是別人的。這個世上,人人都有苦難,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陳冬生想說:爸,我明白啊,您說的我都明白,可是現在世道不一樣了,想守住自己的東西都難。
風悠悠地吹過,沙樹的葉子“颯颯”地響,陽光從縫隙裏穿過,那些葉子與葉子之間的縫隙好像鑽石一樣閃亮亮的。
陳父默默地望着那些縫隙,他伸出手來,光影照在他的臉上,那張臉寫滿了皺紋。這是追逐歲月的痕跡,任何人都在追求心中的太陽,只不過現在,他連站起來的機會都沒有了。
“亂碼,你說,我是不是真的是怪物”
“哦怎麼說”
“我老爸都成這樣了,我還哭不出來,或許就像夏至說的那樣,我只是一個冷血無情的機器。”
“不,你是悲傷的,我能感受到你的悲傷,只不過你的憤怒大於了你的悲傷,你一直在壓抑你的怒火,知道憤怒加悲傷等於什麼嗎”
“什麼”
“仇恨。”
“你是說,我想報仇不不不我下一步的打算只是想學醫,重新復讀,西醫不能救我父親說不定中醫可以。”
亂碼哈哈大笑:“你我之間就別見怪了,我早就說過,我是這個世上最瞭解你的人,你騙不了我,你現在迫切地想知道那個害你父親的主刀醫生的名字,以及那家醫院所有的負責人。對抗一個世界,負能量有時候比正能量更有用。”
“是我是想找到他我甚至有殺了那傢伙的衝動”陳冬生的情緒被點燃,隨後又熄滅,“但是啊,我爸從來沒和我交心過,從小到大,他都沒怎麼約束過我,這一回我覺得有必要聽話。”
“既然你有你自己的打算,那我也不干涉了。”
“等等別走啊”
“還有什麼事”亂碼剛想溜,尾巴又蚯回來了。
“我要參加這次高考。”
“你瘋了現在已經三月份接近四月了你只有不到一百天的時間。”
“但我不想等,如果錯過這次高考,我就又要等一年,一年吶人生能有多少個一年呢”陳冬生已經下定決心,他一旦確定的事就會堅持到底,“再說,不是還有你嗎”
“哦你終於要主動藉助我的力量了我要的可是你的靈魂啊”
“他們搞我也就罷了,搞我家人,是可忍孰不可忍靈魂算什麼東西從今天起,不需要我的同意,我不反對的交易,就是默許了”
“好爽快”亂碼拍桌叫絕。
“反正別到最後你告訴我,你也不行,我最討厭別人對我說不行這兩個字。”
“嘿嘿,別問信就有”
陳冬生正式準備復讀,在這之前,他得向林晚萍遞交辭呈。林晚萍也沒多說什麼,她似乎早料到陳冬生出什麼事了,否則也不會一個多月不見人影。
“違約金,你知道的吧。”
“嗯。”
陳冬生早就算好了推拿店的成本,大約是二十萬元,兩倍違約金,也就是說他要賠付四十萬元。
陳冬生正好有這四十萬元,他就是在等這麼一刻。
“看來你早有準備啊。”林晚萍微微地惋惜道,“那天的事情,是我不好,我太着急了。”
“沒事,這錢放我兜裏,總感覺心裏不踏實。”陳冬生故意避開了後面的話題。
“如果,我是說如果。”林晚萍停頓了一小會兒,鼓足勇氣說道,“如果我沒結過婚,你會要我嗎”
“像晚萍姐這麼漂亮的人,一定會有大把大把男人追的”
陳冬生轉身離去。
他的背後是無盡的深淵,從今天起,他將離開這個深淵,追逐遠邊的風箏。
做一個追風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