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顏遠遠的看到那山頂上,飄着一面很大的鮮紅旗幟,那是周軍的主帥在指揮作戰的時候專用的大纛。旗幟下面站着一個人,遠遠看去如同一個很小的黑點。
站在山頂的人和站在山腳下的人,看向彼此都是那樣的渺小。
艾顏知道,那就是他。
她的心裏,突然有了一股強烈的落差,還有深深的無力感。
記得初見他時,他雖然驚才絕豔前途不可限量,但終究還只是一個身不由己的小人物。今日再次相見,他已是那樣的高高在上,有如天神宛在雲端,彈指間伏屍百萬,隳國滅邦。
時間,真的能夠改變一切。
上山的路只有一條,有重兵把守。護送的將士把艾顏送到這裏就停下了,“夫人,我等只能送你到這裏了,請自行上山。”
“我從未嫁人,不是什麼夫人。”艾顏冷斥了一聲。
“抱歉聖母可敦,請”
艾顏輕吁了一口氣,感覺自己有些失態,於是和顏悅色道了一聲“多謝”。
一路上山,沒人阻攔,也沒人來前來接引。艾顏就這樣獨自一人沿着一條佈滿士兵崗哨的上山小道,靜靜攀登而去。
每走一步,她的心裏就會回想起一些往事。從第一天在黑沙城遇到薛紹直到今天,往事歷歷在幕。
從絆馬索將他的脖子套住的那一刻起,自己的命運彷彿就已是從天註定了。在京城的時候其實自己是有機會嫁給他的,但阿史那氏的公主怎能做爲中原公主的陪嫁,和那麼多的女人一起共侍一夫呢
但自己當時,又真像是着了魔一樣的喜歡上了他,簡直沒頭沒腦無可救藥。草原的女子從來沒有中原女子的那些矯情與羞澀,喜歡就是喜歡無需遮掩。於是毫不猶豫的,自己就把身爲一名女人最珍貴的東西,送給了他。
當時根本就沒想過他喜歡不喜歡,想不想要自己樂意,這就足夠了。
“那時的我,真的是好年輕,好任性,好荒唐啊”
想着這些,艾顏情不自禁的都笑出了聲。..
站崗的士兵好奇的看着她,滿頭霧水真沒見過一個人爬山,也能爬得這麼樂的。
“再後來,就有了克拉庫斯。有了神之子。”艾顏一邊走一邊低聲自語,彷彿是在努力的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了這些。
“十幾年的冰山雪域,埋葬了我一生當中最好的年華。”
“曾經我有多麼喜歡他,那十幾年當中,我就有多麼的恨他。”
“雖然我不知道,我爲什麼要恨他,我有什麼資格去恨他但我,就是恨他”
“迦風古道口,他第一次主動吻我。跟我說,會給我一個我想要的交待。”
“玄雲子也說,你一定會給我們母子一個安排,一個交待。”
“今天,我來了。”
“你的承諾,會是怎樣”
薛紹站在山頂上,用望眼鏡觀察着山下的大戰場。
張成走到他身後,“薛帥,聖母可敦來了。”
薛紹收起望遠鏡,“置酒。”
“是。”
艾顏已經出了一些汗,粗着氣兒,低着頭,爬得有些喫力了。一擡頭,就看到了他。
他穿着一身戎服,戴着武弁,佩着刀,揹着手,站在那一面迎風招展飛揚跋扈的大旗下面。
器宇昂揚。
英武非凡。
不可一世。
混蛋之極
“你就不能來扶我一把嗎”艾顏氣乎乎的喊道。
時隔多年之後再次相見,這是她對薛紹說出的第一句話。
薛紹呵呵一笑,走下一小截山坡,扶住她的手臂。
“還笑臭男人,我恨死你”
她冷不丁的一口咬到了薛紹的胳膊上。閃舞..
小母狼,死性不改。
薛紹迅速甩脫,慘聲大叫。近旁的部曲斥侯條件反射一樣的就要拔刀,張成連忙揮手製止,並帶着他們全都悄悄退下了。
“有這麼誇張” 艾顏吃了一驚。
“有傷。”他皺着眉頭咧着嘴,看來真的很疼。
艾顏莫名的感覺心裏傳來一股陣痛,連忙伸手來扶他,“快坐下,讓我看看。”
“不必了。”薛紹輕吁了一口氣,“坐吧”
兩人隔着一張軍用長几,對着面,雙雙坐下。
薛紹倒了兩杯酒,遞給她一杯,“請。”
兩人對視了片刻,萬千言語無從說起,彷彿都化入了這杯酒水之中。
舉杯,一飲而盡。
酒杯放下的時候,艾顏感覺,自己這十幾年來的一切情緒,彷彿都已經有了交待。
愛也好,恨也好,權力也好邦國也罷,記不住,忘不了,抓不牢,放不下全都變成了,過眼雲煙。
人生,不過如此而已。
艾顏從未想過,當自己再次面對薛紹時,會是這樣的沉默。這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性格,但自己現在,偏就這樣做了。
“你爲何不語”薛紹問道。
“不知從何說起。”艾顏說道,“你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薛紹問道:“喜歡中原嗎”
艾顏再次陷入了沉默。她知道薛紹這麼問的用意所在。
他想帶自己回中原。
她深呼吸,好幾次的深呼吸我該如何回答
薛紹似乎很有耐性,只是靜靜的等着。
“不喜歡。”
艾顏給出了答覆。
“爲什麼不喜歡”薛紹問道。
“我永遠無法像月奴和玄雲子那樣,和其他的女人一起分享一個男人,哪怕這個男人我再如何喜歡。”她很平靜的答道,“我更加無法和太平公主那樣的女人在一起生活,那一定會是一場噩夢。”
“你都沒有嘗試,爲何就敢如此武斷”薛紹問道。
“我爲什麼要嘗試”艾顏笑了,“別忘了,突厥本是狼種。艾顏也是屬狼的,她不屬狗。”
薛紹點了點頭,沒錯,“突厥本是狼種”這句話在史書當中都有記載。後人看到這句話肯定無法理解,這種類似散文的句子,怎能出現在嚴謹嚴肅的史書當中
其他它不是散文。它只是在敘說一個事實。
“來。”
薛紹站起身,走到山峯的最高處,插着那一面大軍旗的地方。
艾顏跟着一起走到了這裏,站在他的身邊。
他擡起手,指着前方遼闊萬里的草原,“喜歡嗎”
“那是生我養我的地方。”艾顏道,“我有什麼理由,不喜歡。”
“許你爲家,如何”薛紹扭過頭來,看着她。
“那裏本來就是我的家,可你毀了她”艾顏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三十萬人,你是怎麼下得了手的”
薛紹伸出一隻手,輕輕抹去她眼瞼下的淚水,“如果周軍敗了,當你捧起薛紹這顆冰冷的人頭,又該怎麼說”
艾顏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一把撲進薛紹懷裏,哭得稀里嘩啦。
“不要問我”
“我只是一個女人”
“一個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無能爲力的女人”
十幾年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剛強所有的愛恨掙扎與歇斯底里,彷彿都在這一刻發泄了出來。
傷感了十幾年,憤怒了十幾年,迷失彷徨了十幾年,原來自己一直渴望的,無非就是這樣一個懷抱
她哭得毫無保留。
他輕輕擁她在懷。
“你有沒有認真想過,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她搖頭。
“或許,我可以告訴你答案。”
艾顏仰起頭來,淚眼婆娑的看着他,“我都不知道,你能知道”
“自由。”薛紹說道,“我想要的,只是真正的自由。”
艾顏的腦子,頓時陷入了一片狂亂的思考自由,我這麼多年苦苦追求的,僅僅只是自由嗎
回想此生,自己生於突厥汗族卻長在中原的京城,心中無限渴望回到父輩所說的那個遼闊又溫暖的草原故國。那時候自己的確是很不自由,父親雖是尊貴的郡王,但那種尊貴其實只是一塊國破家亡的遮羞布。
終於等到迴歸草原的那天,自己卻被伏念用來招兵買馬聚攏突厥舊部。再後來自己又成了骨咄碌和元珍的傀儡,連自己的兒子都沒有被放過,莫名其妙就成了什麼神之子。
十幾年的冰山雪域,十幾年的苦苦掙扎自己真正想要的,原來,真的只是可憐的“自由”
“小母狼,你若不想跟我回家,我就送你這一片千里草原,許你爲家。”他說道。
她仰起頭來,“那我想你了,怎麼辦”
“沒人敢阻止突厥的聖母可敦去往京城遊玩。”薛紹微笑,“記住,從今往後,你都是自由的。高貴而自由的。”
“自由”她咀嚼着這兩個字,“那我可以養十七八個身強力壯的面首,每天輪流伺候我嗎”
“可以。”他答得毫不猶豫。
“混蛋”她大怒,看樣子又要咬人,“你同意,克拉庫斯都不會同意,他會殺了我的”
薛紹呵呵的笑,“如果他還叫克拉庫斯,就必須跟我回中原。”
“爲什麼”
“阿史那克拉庫斯,是突厥的葉護。此一戰後,突厥的可汗、葉護和特勤、屈律啜這些人,都必須跟我回京城,從此再也回不到草原。”薛紹說道,“我想,這應該很容易理解。”
“那如果,他叫薛神鷹呢”
“薛紹的兒子,千里草原隨他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