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的莊子裏,初春的陽光色調恬淡,靜靜照着滿院盛開的梨花。

    庭院的梨花開得極好。

    枝頭上,偶爾有幾片白色的花瓣,在風中搖搖顫顫地飄落在地。分明是滿院的生機盎然,卻因着這花瓣的倏然飄逝,添了幾分婉轉,幾分怊悵。

    一如屋內氣息漸弱的少女。

    “影一,看來小姐很難熬過這一回了你說,我們這些世代效忠於顧氏一脈的影衛,該怎麼辦”被吐了一身藥汁的少年放下藥碗,低聲詢問的聲音有些迷茫。

    房樑上,蒙着臉的黑衣男子側過耳,專注聽牀上少女微弱的呼吸聲。

    他的聲線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若是顧氏血脈斷絕,我們身爲顧家納之於袖的利刃,便沒有再存在於世的必要了,自然是追隨小姐而去,讓顧家一切祕密都徹底歸於塵土。”

    “如此也好。只是這一生相繼跟隨着顧夫人與蘇小姐,困於宅府爭鬥之間,不曾真正出鞘,回想起來還是有遺憾的吧。”少年聲音微黯。

    “影六,你思考得太多了。”房樑上黑衣男子的聲音冷冷淡淡。

    少年黯然垂下眼瞼,影衛部的人自小就將他保護得很好,雖是影衛,他身上卻沒有該有的冷硬氣息。“我知道該如何做,只是難免有些可惜而已,畢竟顧老將軍去世前將”

    “噤聲。”黑衣男子打斷道。

    見到少年委屈又謹慎地抿緊了脣,他才漠然道:“沒什麼可惜的,多餘的情緒只會讓利刃變鈍。”

    兩人說話間,沒有注意到牀上那個氣若游絲的少女,呼吸有短短片刻的停滯,隨即又重新續上

    “咳咳”少女壓抑不住的咳嗽聲傳來。

    影六轉過頭,目露擔憂。房樑上的影一卻蹙起了眉:爲何小姐的氣息一下子變得強盛了不少莫非是迴光返照

    “咳咳,哈哈哈咳咳”牀上掩脣輕咳的少女,劇烈的咳嗽聲裏逐漸帶上了快意的笑聲,笑得連眼角也溢出了淚花。

    這下子,兩人的目光都變得奇怪了,蘇小姐自小便一副病怏怏的模樣,性子素來寡淡內向,何曾這樣放肆地笑過難道是舊病未祛,又生了瘋病嗎

    影六伸手欲扶:“小姐,你怎麼”

    “讓開。”少女擡起頭,烏黑的眸子裏似是染上一層詭瑰的亮色,全然不同往常,看得影六一怔。她揮開他欲扶的手,虛弱的聲音裏,彷彿有一種壓抑已久的興奮詭譎,“我說,都讓開。”

    在兩人怔忪的目光中,蘇小昭翻身下了牀,連鞋襪也沒有穿上,赤着腳就往外跑了出去。

    屋外,刮面而來的初春的風料峭而寒冷。

    蘇小昭卻恍若未覺,她一路飛快地奔跑着,跑出了草藥氣息縈繞的宅屋,跑出了滿樹梨花綻開的庭院,跑出了空曠沉寂的山莊

    不夠快,她還要奔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蘇小昭一邊奔跑一邊揚脣仰起臉,任由柔和又刺眼的陽光直直灑落入眼裏,寒風撩起了肌膚上的寒慄,沙礫碎石將光赤的腳底硌得生痛。

    她歡快地張開了雙手,單薄的衣衫獵獵作響。

    就是這種感覺。天知道,她有多久沒感受過這一切了。

    整整十六年。

    從她來到這個世界,進入尚是嬰兒的這副身軀開始,她已經在原主的識海里沉浮了十六年,黑暗的世界裏,只有巨大的荒蕪與無邊的死寂,她受夠了。

    直到今天,原身的靈魂死去消逝,她才終於真正甦醒了過來。

    腦海裏,原身的記憶開始漸漸涌現,然後消散,蘇小昭卻絲毫沒有放慢腳步,也沒有要接收的迫切念頭。

    什麼亂七八糟的記憶,她管它去死,都讓開

    空曠的山莊外,是一處坡度陡峭的、高高的山坡,蘇小昭張開手肆意笑着,不管不顧地往山坡下衝去。

    “小姐”“小姐,停下”

    一直遵從她的命令,只是不遠不近地跟着她的兩個影衛頓時驚呼道。

    寒風颳過面頰,心臟在激烈跳動,蘇小昭急喘着氣,眼神卻璨亮得驚人,隱約泛着金色破碎的水光。

    她看到了,這個色彩斑斕的世界。

    她嗅到了,春天萬物復甦之時,那正在生長的青草的氣息。

    她聽到了,風吹起她裙裾時的獵獵響聲,還有身後的驚愕呼聲。

    山坡下的前方是一條急湍的河流,從高高的山坡上衝下後,蘇小昭依舊沒有停下腳步。

    她跑得足夠快了。不過身體太沉重了,她還要更輕鬆更自由一些。

    她一邊奔跑着,一邊將身上沉重的外衣脫下,揚手高高拋落身後。

    用輕功從山坡上躍落的身影見狀,提起的一口氣險些跑岔。

    出現在眼前的河流水勢湍急,像是爲她沉寂了無窮久的世界,帶來了久違的生機與活潑。陽光下,撞出的水花點點飛濺,如同在無盡的黑暗中傾灑下一斛斛明珠。

    蘇小昭揚聲歡快笑着,一路拋飛了腰帶,拋飛了外衣,拋飛了綁着頭髮的束繩。

    然後,她果斷利落地縱身一躍,“砰通”一聲就跳進了河中。

    初春冰涼的水從四周涌來,蘇小昭在水中睜開了眼,她的脣瓣因爲寒冷而變得蒼白,但眼底的亮色卻愈加瑰麗。

    隨水漂流的身體往下沉去,她伸手撥開四處飄散的髮絲,安靜仰躺在水中。

    水外扭曲的世界在眼前飛馳而逝,陽光折射進清澈的水裏,光怪陸離,絢麗無比,一如她此刻眸中斑駁的光彩重獲新生的歡欣,恍若隔世的迷茫,前事沉浮的蒼涼。

    沉到河底後,蘇小昭正想伸展手腳划動上浮,上方忽然傳來了“砰通”一聲重物落水聲,很快,她的腰身被來人在水中摟緊,急切往外帶去。

    嘖,掃興

    蘇小昭懶懶吐了一連串的氣泡,卻也不反抗,不掙扎,任由他將自己帶出水面。

    也好,她的意識一直被迫清醒了十六年,也該歇一歇了,歇一歇

    兩人破水而出的一霎,蘇小昭倦倦想着。不再去看,不再去聽,她閉上眼放鬆心神,早該撐不住的身體,此刻才終於陷入了昏迷。

    影六端着藥碗的手有一點發抖。

    雖然明知道這不該出現在一名訓練有素的影衛身上,但他還是可恥地手抖了。

    他艱難張了張脣,問:“小姐爲什麼一直看着屬下”

    小姐從醒來後,便一直用直勾勾的滲人眼神看他,從詭異嫌棄漸漸轉爲春風般的和藹溫柔。

    “屬下”聞言,蘇小昭一眨眼,偏頭困惑道:“原來你不是我相公”

    “”

    影六瞬間瞪直了圓溜溜的大眼,眼神悚然。

    “那還一直守着我,一醒來就給我殷勤喂藥幹什麼”蘇小昭懨懨地一撇嘴,將目光從他臉上移開,“真是的,害得我白做了這麼久的心理建設。”

    “請小姐責罰”影六連忙放下了藥碗,抱拳下跪在她面前。

    蘇小昭支着頭,有趣地看着他的姿勢,過了半晌才說:“這麼大反應做什麼喏,如你此時心裏所想,你家小姐我病得前塵盡忘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對不對”

    “小姐,”影六擔憂地擡頭看她,“你真的一點都想不起過往了”

    “唔,其實現在真要努力想的話,還是能依稀想起一點的。”雖然她當時沒有接收記憶,但一些模糊印象還是有留在了腦海中,“不過,我爲什麼要費力去回憶一些沒有意義的過往想來也沒什麼有趣之事,就懶得動腦了。”她無所謂地聳肩道。

    她笑吟吟探過手,想將他虛扶起:“只是失憶罷了,不用擔心。不過你家小姐我都這麼可憐了,以後你可要更加鞠躬盡瘁、盡心盡責地護衛我哦。”

    話音剛落,蘇小昭忽地感到身週一涼,下一瞬,一柄冰冷鋒利的匕首貼上了她的脖子。

    “影一你”影六驚呼望向突然出現的影一。

    “她不是小姐。”

    影一聲線微凜,語氣卻十分肯定。他的目光寒冷如霜,看落在蘇小昭毫無驚懼仰起的臉上:“你到底是誰我們的小姐在哪裏”

    “影一,你在說什麼小姐怎麼可能不是”

    影六還未說完,蘇小昭便有趣地一拍掌。

    她絲毫不在意脖子上的利刃,合起雙手歪頭看他,毫不掩飾道:“咦你怎麼知道的看來你比他聰明一點嘛”

    影六目瞪口呆地望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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