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日,日日如此。
連蘇小昭也不由一邊壓腿,一邊服氣道:“都看看,人家爲了沽名釣譽,都能不惜做到這種程度,我們還有什麼理由不爲了夢想而努力呢”
說的是大義凜然,當他不知道她的夢想就是摸黑去偷世子家的狼嗎
屋檐上的影六撇了撇嘴,敷衍應聲:“哦。”然後繼續低頭,用刻刀雕琢着手裏的一根木頭
私塾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便休息一日,故而這日兩人落得清閒,不必起早趕往鎮上學館,都在山莊裏打發時間了。
然而蘇姑娘是忙碌的蘇姑娘,她的世界裏不存在閒下來一詞。
用蘇小昭的話來說,就是哪怕她懶到不肯思考,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她的身體僅僅是爲了維持呼吸不要死掉,就耗費了將近百分之八十的能量,而她活蹦亂跳的所有動作,加起來也不過佔據百分之二十。所以,如果她什麼都不做,那多對不起她努力呼吸的身體
於是,人生觀價值觀自成體系的蘇姑娘,在做完每日的晨練後,爲了不辜負自己身體的努力,便又元氣滿滿地跑進了房中,不知道在折騰些什麼了
看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房門後,影一側過身,視線落在影六正專心雕刻的,已經初現雛形的木頭上
“你對她,似乎很用心。”影一淡聲說。
“啊”影六遲鈍回了一聲,而後吹去木屑,手中刻刀不停,隨意回道,“也沒有,只是閒着無事而已。”
但是以前閒暇的時候,他從來只會坐着或站着發呆
影一擡起眼,看向面容因爲專注而繃得緊緊的少年,少頃,便緩緩移開了視線,重新落在屋檐外的梨花樹上而現在,只剩他一個人發呆了。
“嘿,你們看我找出了什麼”
少女雀躍的聲音傳來,影一低頭望去,只見她懷裏抱着一把蒙了灰塵的古琴,站在屋檐下,仰起頭衝兩人笑着:“吶,我找到我的夢想了”
影六也放下手裏的木頭,湊低頭看去,說:“你會彈這個我不信。”
“當然會,你聽”蘇姑娘一歪頭,伸出一根手指撥了起來,口中跟着念念有聲,“哆、來、咪、唆、拉你看,多簡單。”
影六差點兒腳滑從屋檐邊栽下。照她這樣說,只要沒斷手的都算會了吧
“這怎麼就成了你的夢想了”他不解問。
清晨暖暖的煦光下,蘇小昭挽起脣,臉上浮現一抹燦爛似驕陽的笑容:“你們或許不知道,但我在生前,其實”
“停我不想聽”影六立馬搖頭如篩,想起被她的謊言支配的挫敗。
“是一名吟遊詩人。我的名字是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馬克洛夫蘇。”
“我唱過勇敢屠龍者的傳奇事蹟,唱過統治者的罪惡暴政,唱過一切縹緲而浪漫的愛情故事”
她用詠歎調深情道:“啊只要留下過我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馬克洛夫蘇的腳印的地方,就會留下無數我所帶來的故事啊我從不創造傳說,我只是傳說的搬運工”
在兩人滿臉的黑線中,她轉而懺悔道:“沒錯,我並不是蘇傑克,並不是和你們說過的那個屠龍者,他只是我唱過的詩篇裏,最崇敬的一位英雄”
“所以原來蘇傑克的故事還有後續嗎”影六額頭青筋一繃,出聲打斷她,“算了,我還是聽你唱歌吧。”
蘇小昭連忙抱着琴樂顛顛地跑樹下坐着了。
她清了清嗓子,手撫上琴,纖纖十指向下一垂,以摧枯拉朽之勢彈撥而起:“啊,土撥鼠,啊土撥鼠”
音階逐字遞進,音調也越來越昂揚,蘇小昭不得不仰高了脖子,用最深情款款的聲音,曲項向天歌:
“啊土撥鼠陪伴在身旁啊,土撥鼠,啊土撥鼠”
“對不起,影一,我好像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影六痛心懺悔道。
“”
山莊門口,男子掀起轎簾的手一滯,硬生生被那一陣足以直衝雲霄的狼嚎聲震住。
“公、公子,我們還需不需要”
男子默了默,而後慢慢放下簾,說:“不必通報了。”
反正他知道莊裏的人不想讓他進山莊,也知道莊裏的人知道他並不想進去。
第一次登門而不得入,固然遭人猜疑,但如今他四登其門,在外人看來,於情於理都再無可指摘之處了。
“回去吧。”雍和璧用指腹按了按蹙起的眉心。
於是,雍家的車輦與隨從,又一次從山莊上折返,不同的是,這次的馬兒撒起腿來,跑得似乎比前幾次快了許多。
車輦緩緩駛過鎮上的街道時,一陣喧鬧的稚嫩童聲傳來
“等等,先停下。”轎內的雍和璧忽然出聲道。
車伕連忙一勒馬繮,停了下來。
街上,有孩童朗朗的背誦聲傳來:“一歸如一進,見一進成十。二一添作五,逢二進成十啊,碰上虎子你了,殺掉你兩個珠子”
雍和璧頓了頓,親自下車輦,走過去問:“你們剛纔唸的是什麼可否再念一遍,讓我一聽”
男童磕磕巴巴地將珠算口訣又背了一遍,不止如此,還拿過算盤,炫耀地說着它如何好玩。
雍和璧眸色轉深,思考良久,於心中默唸了幾遍後,復又追問:“這口訣是誰教你們的”
這些孩童不懂這口訣與算盤的價值,但他卻能一眼看出其中的罕貴。
“是私塾裏的夫子教的。”男孩眨巴的大眼裏閃着崇拜的亮光,“蘇夫子人可好了,真的,她從不用戒尺打我們手心,還會教我們玩遊戲。大哥哥,你也要去私塾嗎夫子她不會收你銀子的。”
“蘇夫子嗎”雍和璧沉吟道。
身後的幕僚陸子燮也出聲:“公子,想不到這偏野鎮子裏,還有這等臥虎藏龍之士,居然從不曾聽聞”
雍和璧想了想,隨即正色吩咐道:“派人去打聽一下私塾的那位蘇夫子。”
“啊,土撥鼠,啊土撥鼠”
在蘇姑娘仰天長歌之時,門外那來了又走的一行人,自然也落入了屋檐上兩人的眼中。
“讓小瘋子摻和進雍家和世子黨派的事情中,這樣真的好嗎”影六皺了皺眉頭,憂慮問道。
“她下個月要回京,早晚是無法置身於事外的。”影一說。
“影一。”影六加重了語氣,望着他說,“其實上一次我就想問了,你爲什麼要讓她回京城你明知道依小姐的身份,她若是回去那裏,會有多危險。”
明明以前小姐在的時候,他們只是希望,小姐能夠遠離京城的波譎雲詭,嫁人生子,安安穩穩過完這一生。
爲什麼現在卻改變了注意,想要讓她回去
“小姐是小姐,她是她。”
“我知道,可是”影六頓住,緊抿了抿嘴,“那樣對小瘋子不公平,她什麼都不知道。讓她就這樣在這山莊裏開開心心過下去,不好嗎爲什麼還非要讓她回去,介入朝廷之事“
影一垂下眼眸,淡淡道:“如果是小姐,我不會勸她回京。可是,是她的話你不覺得,她若是回去,顧家和影衛部還有存活的可能嗎”
“我管不了這麼多。”影六負氣別開臉說,“我只知道,她不是小姐,不用爲顧家做出任何犧牲,而影衛部存在的意義,本來就是爲了小姐平安活着,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
“影一,你所忠誠的,到底是顧家還是小姐”他質問道。
影一沉默良久,忽然問:“那你呢”
在影六微愣住的表情裏,他擡起眸,眼神靜而深:“你如今想效忠的人,是小姐,還是她”
如果原本的小姐回來,他又該如何自處
“我”影六短促的一聲,頓住。
他擰起了濃黑的眉毛,眸裏霧沉沉的,視線落在遠處樹下少女的身上
她此時已經唱的倦乏了,正懨懨耷拉着頭,纖長而翹的睫毛安靜地垂下,輕輕淺淺地,將一扇弧形的陰影投落在眼瞼下。她隨意倚在樹幹前,一手支着下巴,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琴絃的姿態,淡淡的無聊,淡淡的索然
“我曾經走過許多地方,把土撥鼠帶在身旁。”
“爲了生活我到處流浪,帶着土撥鼠在身旁。”少女悠澈的聲音低低,變得近乎呢喃軟語,如同這初春清晨的梨花軟軟,雲朵軟軟。“啊土撥鼠,啊土撥鼠,啊土撥鼠陪伴在身旁”
“我是小姐的影衛。”影六輕聲說,“可是,不管小姐將來還會不會回來,我現在,只想守着小瘋子。”
“總該有一個人,陪着她玩的。”
說完,他不看影一的反應,攥着雕刻好的木頭,從屋檐上飛身而下:“小瘋子,你心心念唸的雪狼銀狻,接着”
“誒厲害了,簡直一模一樣”少女驚歎後,又有些嫌棄,“可惜了,就是這小眼神不太對,嘖嘖。”
“就一根木頭,哪有什麼眼神不要還我。”
“哎別”
望着遠處說笑的兩人,影一緩緩垂下眼眸,黑羽般的眼睫籠着的眸光,變得淡漠而茫然。
“所以,纔不能是我嗎”
旋即他搖頭,眸中變回波瀾不驚的平靜:他只是一柄利刃,不該思考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