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裏聽了死士的暗報,說是明源小姐奪馬而去,琰公沒有太多閒暇顧全嚴氏的立場,下午就着人,幫着嚴氏收拾了錙銖,一併裝車準備好,連夜打發走了,連一晚都沒有留客。

    若叫近身的潯陽衛去處置,總會顧及嚴氏的面子,北祁定要備回禮送回去,琰公不想叫潯陽衛徒勞周全,才直接打發走的。

    這百里驛,原該維持這份清淨的。

    這些年,琰公的脾氣,越發的清簡了,連嚴氏送禮這樣的事,都越發懶得管了。

    月深之時,百里驛今夜的月色晦暗,好似照不透這層層密林。

    琰公獨坐幽篁,腳下池中錦鯉,好似也已經靜眠,一片鴉雀無聲。除了石案上,茶盞裏騰昇的熱氣,好似一切都是靜止的。

    四處光影晦暗,小池映射點點冥光,夜空無星,連山風都沒有襲來,琰公坐在竹林深處,前半夜就遣散了近身蟄伏的潯陽衛,今夜心下一片感慨,註定無眠。

    夜下獨酌,飲的還是濃茶,思緒往往,琰公是不禁想起祁芙母親的樣子了,想起自己曾經的年華,便也無心在謀正事。

    琰公心煩的時候,最要清淨。近身的死士都是跟了許多年的心腹,自然懂得今夜需攔截信鴿,致使這一夜的百里驛上空,才能得一回安寧吧。不然琰公走到哪裏,哪裏都是信鴿繞樑,實在是叫人聽着都辛苦。

    月色華光本應涼濁,琰公的一雙眼眸,又何嘗不曾涼濁

    月亮好似是開蒙之師一般,萬萬年細心教授了琰公,他的眼眸將這份涼濁,學得甚是如出一轍,孤清而富有光華。

    琰公的思憶裏,百里驛這處行驛,也有五十歲了吧,本是上代北祁用仕調度的暗莊,這代到他手裏,使用也有近三十年了,還是第一次有人送禮進來,自己這個長女,今日委實有些任性了些。

    將嚴氏請出去,琰公不得不爲這個長女周全幾句,畢竟是北祁怠慢了,即便不算理虧,好歹是兒女親家上的事。

    琰公並沒有冷厲威嚇嚴氏,叫暗人給傳了話,道是北祁以後聯姻,即便不是嚴氏,也不會再選朝臣,叫嚴氏放心。

    這也不過是給嚴東樓一個臺階下,嚴氏必然要被阮王爺送進內閣,早晚而已,大家也不至於老死不相往來。

    嚴世巒就算再不甘心,總也越不過他哥哥去。琰公看的清楚,世間難得像嚴東樓這樣八面玲瓏的人,管着一個內弟,想必他還是不在話下的。

    如此雙方悄悄各自去了,也就罷了,不要在惹出什麼事,無非暗示了嚴東樓,不要在招惹祁芙。各自都不是省油的燈,嚴氏前程遠大,何必爲了小事起刀兵呢。是故,雖然有些掃了嚴世巒的面子,權當展現他世家男兒的擔當,不要過多計較了。

    琰公這也算顧全了嚴氏的心意。

    寂夜瀟落,在這本該是漫天信鴿飛落的百里驛,琰公難得爲祁芙和她的母親,留下一縷冥思。

    不日他就又要上秦嶺了,近些年琰公上秦嶺的日子,越來越頻繁,盛唐水榭是他的恩師,普榮大師曾經歸隱的地方,早就送給了琰公修心,從少年時到現在,也有近四十年了,想必以琰公對盛唐水榭的喜愛,百年之後,不知是否希望自己葬在這裏呢

    永駐秦嶺,看萬世風光,倒也不算辜負。

    琰公夜下思慮過往,輕輕踱步於石子路上,頭腦中,祁芙生母的音容笑貌,從未離去故人若有魂魄,不知是否會流連於秦嶺山麓呢

    忽然間劃破寂空的,卻不是突然飛過的信鴿,信鴿都被半山的死士招籠了吧,此刻這座山頭能飛上來的,還會是什麼呢必然是潯陽衛並一衆死士不敢阻攔的,潯陽衛不敢阻攔的人畜,可是不多

    琰公微微擡頭遠望,百里驛上空盤旋不去的,是一隻展翅環飛的海東青,它白眉白鬚,夜下雖雄壯,卻也可見蒼老了。

    海東青形如鷹鵰,強壯者體態巨大,展翅極寬,羽毛潔白帶有褐色點綴,顯得高潔尊貴,相傳十萬只隼鳥,才能出一隻海東青,琰公擡頭間,對這個故友,不免要多看幾眼。

    半山的死士,自然是不敢攔它,就算不認識,攔也攔不住它。海東青在鷹隼中,是非常厲害的,聽覺視物都十分的靈敏,喙爪如鐵鉤,誰要是惹了它,便是它不遠萬里飛來百里驛看望琰公,也不會輕饒了敢戲謔它的人。

    此刻這隻海東青已經在琰公的竹園上徘徊了數十圈,伴着獨特的鳴叫,故人相見,萬物通靈,它也是心潮澎湃的吧。

    琰公遲遲沒有接它下來的意思,這裏竹林密佈,並不是海東青適宜落下的地方,想必半空中風色尤佳,琰公雙腳借力,憑藉輕功,輕飄飄落在了竹巔,這海東青好似無比雀躍,在琰公頭上不住的盤桓,待飛的久了,見琰公擡出手臂,才肯乖乖落下來。

    它是雌鳥,並沒有雄鳥那般巨大,體態正好,一雙鷹爪抓着琰公的手臂,不知是否能覺得到琰公的手臂,已經比當年消瘦了許多呢

    琰公與它,也有十五年左右沒有見了吧。不知它的主人來了沒有。

    都已經是老主顧了,還是不忍要多看幾眼。海東青這種鷹隼本是白眉白鬚,如今它得有二十餘歲了,還能飛這般遠的路途到這裏,十分的不容易吧。

    琰公今夜的感慨頗多,也知道鷹隼的一生,左不過二十五六年左右時光,今次可要好好的見一見老夥伴,下一次,不一定還能不能見得到了。

    琰公立在竹巔,一身沉着清雅,還是年輕時衣襟飄飄的樣子,只是眼角眉梢,紋路也有幾分,到底是不在年輕,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琰公與它的一雙鷹眉鷹目久久對視,眼光清靈,可惜今夜沒有月華,它獨自飛上這片密林,十五年沒來,還能找得到,當真是忠臣良將。琰公想到此處,不禁目中含笑,幾許人生得意,萬物歸心之感。

    這隻海東青,一直在遼北,跟隨着它的主人,那是琰公年輕時的一個心腹,一個南疆的兒郎,叫阿和力覺,琰公親自培養,後來賜名宴青,給他做的宴氏的門楣,入了北祁。時至今日,總有三十五年了吧。

    宴青曾是琰公不年亭的得力之人,多年前的北祁內亂中,因受了重傷,他又愛自由,不願謫居,琰公便讓他隨着郎氏,一併發到遼北去了。宴青曾掌管不年亭的人事調度,年紀雖不算大的,也算老臣。至今雖無人多提,提起來也是一般人不敢置喙的角色。與琰公早已經不啻兄弟。

    曾經的故人,還在的不多了,只是不知海東青今次來了,它的主人是否也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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