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刀籠 >第十三章 猴帶冠
    三月初頭,該是雪化春來,各色花賁如十五六小娘子充氣般的身段,大大小小、圓圓嫩嫩、綠肥紅瘦。

    然而戚籠卻被茫茫大雪迷了方向。

    說遠也不遠,只是枯藤老樹、崎嶇山道、千轉百回,加上山南山北一條道,都是妖魔道,連個問路的行人都沒有。

    “這不該啊,老子好歹也是搶劫綁票一條龍的賊道大家,這才退隱三年,怎麼就養出了路癡這個大毛病出來。”

    戚籠在這山頭角角鑽進鑽出半個月,耐心耗了大半,終是忍不住口吐髒言。

    在兩條都似曾相識的山道前,戚籠猶豫半晌,一咬牙,選了左邊那條——半個時辰前才走過的。

    戚大匪首最終還是下了山,渾身一抖,身上的雪花散成雪霧,沒有一絲化成水珠,然後他大踏步進了前面的莊子。

    戰亂頻頻的年代,沒有幾十個青壯、十幾口刀槍,莫說被徵兵,怕是才一建莊就被各路牛鬼蛇神吞了個乾淨。

    好在戚籠隨身的‘黑山匠戶令’相當管用,這年頭,公城匠戶的身份比起一般士紳還要喫香,畢竟士紳要納貢,運氣背的時候,還會被軍油子衝軍功斬了腦袋。

    陪着幾個村老吃了頓噴香的慄米飯,村長咧着牙豁子,遞過一碗消食茶,笑呵呵道:“戚大匠要回黑山城,官道自是最好走的,只是近來匪禍甚多,大匠要是不想找麻煩,最好還是向東郭的侯三爺問一問道,他活了九十多,大路小路沒有趟不平的,我們村幾十年的山貨都是他趕廟會賣的,城裏也熟。”

    戚籠大拇指摸索了一圈碗沿,喝了一口薑茶,吐了口熱氣,“多謝老丈了,這飯錢……”

    “切莫這麼說,切莫這麼說,這遭罪的世道,咱們這些蟻民,那都是自個人兒。”

    戚籠咧嘴,白花花的牙齒舔的十分乾淨,“那就多謝老丈了。”

    “真是一個讓人有好感的年輕人。”

    村老搖頭晃腦,老煙桿子‘叭叭’吸着,房東側兩塊木板忽然被推開,兩個持硬弩的後生翻了出來。

    其中一個寸頭抱怨道:“村長,你咋不給個信號呢,市面上的匠人行價都炒到三十兩銀子,能買十頭母豬呢。”

    另一個則看着盆裏香噴噴的慄米飯,羨慕道:“是啊,村長,哪怕最近風頭緊,你把他趕走就是了,還請他喫什麼飯,我家糙米都沒幾斤了。”

    “蠢貨!”村長毫不留情的訓斥道:“你沒看到那人背上的那口大刀嗎?”

    “大刀又能怎的,不足三尺距離,軍中硬傢伙在手,他還能翻了天不成,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個樣子貨,再說他不是匠人嘛,我看這刀就是他打的,專門裝腔作勢。”

    村長氣的用煙桿子敲他兩的腦門,大罵道:“蠢貨,你當我怕他兇嗎?我怕的正是他不兇,這年頭,不兇的人才兇。”

    村長又‘叭叭叭’的抽起了煙,抽的房裏煙霧繚繞,才悶悶道:“活到我這等歲數沒點眼力勁兒可不成,我看的出來,這人的氣質跟侯三爺有點像。”

    “什麼氣質?”一個後生好奇道。

    “非人哉!”

    ……

    東郭的侯三是個很好說話的老人,雖然他是個啞巴,不過當戚籠把村長開的保文讓他掃上兩眼,態度立刻變的熱情起來,舉手伸腳的比劃,竟真的把大小道路分的條理清晰,甚至連這條道上有樹精吸人精氣,號瞌睡林,那條道上有一窩沒成型的妖魅,裝鬼怪嚇人的事都講個分明。

    當然,侯三爺是不會說話的,但他能用樹枝子在泥地裏寫幾個大字,好似還是唐國百年前流行的柳金體。

    “三爺的字寫的是極好的。”戚籠嘖嘖稱奇,卻見侯三爺愁眉苦臉的蹲在

    地上,他本就瘦小,老臉上丘壑縱橫,像是一塊高不及膝的山中老巖。

    四處看了看,卻見東郭農民多是如此,一個個有氣無力的蹲在田埂上,望着白茫茫的一片田地,幾頭老牛倒是頗有精神的甩着牛尾巴。

    戚籠安慰道:“瑞雪兆豐年,三爺不用如此。”

    三爺‘阿巴阿巴’的比劃着,大意是種子都下不去,哪還有明年。

    戚籠踏了踏凍的宛如鐵塊的地面,一時無言,他是割韭菜的行家,不是種韭菜的,對此也無可奈何;而且他懷疑這波天象跟龍脈被斷有關;雖然鍾吾古地氣候怪異,這山南道的雪最多也就下到二月份,如今過了三月還一望無盡的樣子,這就有點駭人了。

    “山窮水盡未必窮途末路。”

    戚籠盯了侯三爺一眼,說了句廢話,拱手,踏雪離開。

    眼見戚籠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中,侯三邊上一農民突然湊了過來,露出一嘴黃牙,尖聲尖氣道:“三爺,您指的那地方,貌似是一個土匪窩子?”

    侯三老臉一垮,眼珠子轉一轉,便突然尖聲道:“爺爺沒把他指點到妖窩子就不錯了,這人生的一副讓人厭惡的氣質,一看就不是好人。”

    “不是氣質,是氣味。”

    “好像是一種腥氣,好駭人、好怕人!”

    一個田埂老農越說越怕,忍不住一個噴嚏打下去,打的渾身全是黃毛。

    這好似起了連帶效應,一連串‘啊切’‘啊切’聲後,一堆穿着布衣的老猴子小猴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臉無辜。

    侯三爺怒極,一個個連踹帶打的:“山上採果子養不活,下山做個農民也不安穩,喫倒是一個比一個能喫,出主意的卻是一個都沒有。”

    打鬧的動靜把幾頭大黑牛也引了過來,哞哞叫,要喫飯,這可把三爺氣歪了嘴,瘦長手臂一翻就上了牛身,提拳就打。

    “讓你喫,讓你喫,把種子都喫完了,我們能種出個什麼來,這可是山氣濃郁處採來的上等種子,能出血玉米的。”

    那黑牛被打的‘嗷嗷’直叫,忍不住倒地一翻,牛角都脫落了,筋肉流暢的身子上一塊塊肥肉鼓起,牛鼻子兩孔放大,卷出兩條白氣,竟是一頭黑皮大山豬。

    猴子‘嘰嘰喳喳’表達着看法,一個說搶同村的口糧,另一個說要不去廟集耍猴戲賺錢,還有一個說回山裏啃樹皮。

    侯三爺氣的變出了原形,那是一頭八尺有餘的黑毛大猿,皮毛水亮,一腳踩在豬頭上,插腰怒罵:“一羣蠢貨,還真以爲自己是猴子不成,咱們可是古鐘吾國的名族大姓,是一千年前的員外老爺。”

    “那老爺,咱怎麼辦?”

    “村子裏口糧也熬不過三個月,我去跟村長說道說道,土裏刨食只有餓死,這年頭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咱也幹一票大的!”

    一個小猴子從雪堆裏鑽了出來,手上拖着一根碗口粗的鐵棍,上有云紋雷篆,極有殺氣。

    “三爺爺,這是半個月前,天上一顆流星砸下來變成的玩意,我覺的對您老有用。”

    侯三爺愣了下,一把扛起鐵棍,感覺極爲順手,雷公嘴齜了齜:“天意如此,咱貴族就該幹貴族乾的事!”

    三個月後,糧災天斷,山南山北兩道接連有大寇出世,其中一夥賊寇面似雷公、精通棍法、寇掠之際豬突猛進,兇猛無雙,逃遁則散入山林,靈敏似猿,屢範大案卻無人能制,名氣一時無兩,自稱一方諸侯。

    ……

    另一邊,凍的青磚開裂的官道上,戚籠摸摸下巴,抓了抓風,看着冷風裹挾着雪花,以及雪花間隙,視野盡頭的一連串小黑點。

    “有點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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