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九回書 >卷五 雪草芥 5
    這邊宋城忙完屋裏的事情,便去了膳房。約莫一個時辰,才從裏面出來,手中提了一個半舊的描金鏤花紅木漆食盒,一身雪白的衣裳,隱隱藥香,倒是和這廚房之地十分不襯。

    她的手,拿得銀針救得了人,也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算得巧婦,但繡不出花。

    這千好萬好,摻和一點不好,便成了那人眼中的千不好萬不好。借題發揮也罷,無心於她也罷。總之,那人不喜自己至極。

    從前,她的師父顏無期說過,她這雙手,不是捻鍼穿線的,是爲治病救人,非尋常婦孺。

    宋城想起這些話,記得當日的場景。師父,師父

    或許,他已經悟得清明,曉得天機。

    下山追隨的這個人,不是自己的良人。

    這是她未料到的。

    她只一點好處,貞靜。換而言之,不吵不鬧,仿若一束光。能照人,不索報。這恐是王昭雲唯一欣慰滿意她的一點。

    然又如何。

    夜色濃,秋月霜色,當空而懸。

    她提着小食盒到王昭雲書房去時沒見着人,想是還在外面公忙。

    近來城中瘟疫橫行,死傷無數,讓人憂心膽寒。

    宋城將食盒子放在了桌子上,四周看了一看。他的書房還是一如既往陳列工簡。王昭雲雖從武卻非粗人,一言囊括,儒雅利落。便是一間書房,也透着那主人五六分近的味兒,粗中見細,毫不拖泥帶水。

    與他夫妻六載,宋城是這樣的熟悉他。他卻是連看她一眼都不曾。不過,不悔啊,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的。

    到底是對他有所期待。

    捂着心口處的那個髮結,心又鮮活。宋城從衣襟裏面取出一個草藥囊,放進他的枕榻底下,又細心的壓了壓枕,而後纔出了屋子。

    霜月透過雕花舊窗淌進屋內,生了一地溫情又蒼涼。

    王昭雲怕什麼,連死都不怕。江憐從未覺得這個人會這樣將生死置之度外。拖着病累的身子,也絕不退出前沿好生將養。

    二人站在城頭上默默不言。王昭雲不言是心懷城中百姓,苦不能言,悶在心頭苦自己。江憐是憤的心力交瘁,乾脆不言。

    夜風微凜,頭頂是銀鉤弦月,寒若刀。二人站了許久都沒有說話。

    萬里山河,他們腳踏的是南國的江山。遠處天地相連,青黛相接的地方劃出一道線口,另一邊便是羌國的域土和天下。今天下四分,時而戰火,時而歇戈議和,週而復始,反覆無常。受苦塗炭的,終是百姓。

    終究還是江憐先開了口。沒有辦法,比裝聾作啞,沒人能比得過王昭雲。

    “更深露重的,你再不愛惜自己,也替城中百姓想想,你沒了,陳繼趁機虐待他們如何好,全兗關的百姓都指望你。現下正瘟疫大劫,百姓若曉得連你也倒下,四周盜匪別提多猖獗,恐要把城中洗劫一空。即肩負重任,便委屈你多注意注意自家身子,不要公器私用”

    江憐有些諄諄教導,語重心長,卻是故意沒有去提開倉的那個事情。只是勸解他早點回去將養。

    上午才中陳繼的劍傷,夜裏就敢頂風站在城頭,這事必躬親也未必太拼命。江憐是一向不贊成他的不畏生死的。

    不怕死有什麼的,不畏死便光榮麼切,好死不如賴活着,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欲要立人而自先立云云。反正勿要妄圖與江憐談論碧血丹心熱血灑土此類熱氣騰騰的高潔品性。江憐覺着,皮囊是實踐質潔的基礎,不惜命便不足以立他人的命。偏偏王昭雲是個異類,真真是把毫不惜命盡了個徹底

    這樣的人啊,幾百年出一個,偏偏是個不解風情的,還帶桃花劫。

    唔,仕途順遂,那情路自然就舛了。否則不應了那天妒英才。

    而天妒的人一向短命。

    幸虧王昭雲不解風情。江憐這樣覺得。

    方纔的話江憐不曉得王昭雲聽進去沒有,也不見他應一聲。

    許久王昭雲動了動。許是站的久了,又牽動傷口,人捂着心口處咳的厲害。江憐原本是抱着手看熱鬧的,見他咳的停不下來,這才走上去要幫他拍背,被王昭雲擡手製止了。

    “逞能”江憐酸他,真沒有再上前幫他。

    “城中草藥快要用乾淨了,你總說我無私,這數十萬的百姓,生死大事,我又如何能草率置之不顧,你看看那些無家可歸的人,他們已經夠可憐了。江憐,是你,你也不會忍心。”王昭雲指着城下嗚咽哀嚎的人些道。

    有家的閉門不敢出戶,無家的只能沿街乞討。遭難瘟疫以後,好好一座城,猶如遭遇了一場征戰,滿目瘡痍,死氣沉沉。哀嚎和折磨就是這座城而今的面目。

    江憐能感同王昭雲的身受,但是,卻絕不希望他去死啊。要望着自己的故交去犯殺頭的險,江憐絕不能做到的。

    “你.,再等等,朝廷那邊,”江憐是妄圖勸他的,終究沒有說完。

    想用朝廷那邊應該快了來勸他,他們誰又不是心知肚明。朝廷那邊,未知。

    勸的話已說了無數回,哪回有用過這回也不會例外

    王昭雲搖頭,“等不及了。我可以等,關中的百姓等不得了。多拖一日,便多死上許多人,既有辦法,就用吧。”

    他說的緩慢,語氣溫柔憐惜。幸虧還有國倉,未至山窮水盡的地步。江憐卻聽的有些火氣,要遏制不住,費了力氣才生生壓下。就他逞能,捨生忘死,老命都不要了將將那些勸解的話明顯都是耳旁風

    倉得開,但王昭雲,不能死

    罷了罷了,自己也來做一回要老命的好人

    做一回就要砍頭。好人,不好當啊

    江憐心頭已有計量。點頭簡言,贊同王昭雲,“是這啊,百姓的生死不能不顧。”

    見此,王昭雲露出笑。眼神深邃而清明,無底星水蒼穹,微有睿意。

    江憐能穩住脾氣這樣忍受自己,已是不易。王昭雲是明白人。

    “回去吧,你注意身子,城樓風大。”

    江憐攆人。心頭計量着寅時三刻去放倉最合適。再怎麼說,王昭雲也要明日纔會發現自己的令符不見,到那時,爲時已晚。

    便是殺頭做了鬼,也是個有功德的的鬼,會投個好胎

    唉,江憐復而又有些唏噓喟嘆,其實,他還不想死,嘖

    臨走時候,王昭雲深深看了江憐一眼,嘴角的笑,溫柔的一塌糊塗,還說了一句不知起由的話。

    他說,“你長進了。”像是夸人。

    話完,只見王昭雲凝視着江憐,半響,嘴角稍稍揚起,那真真是溫柔至極,眼底清明睿智,容納萬物。

    陳繼縱然是披着人皮的狼,然有一話說的在理,也十分貼切。

    王昭雲,風華絕代

    江憐被他看的心頭咯噔一下。

    他,發現了什麼

    不會。

    江憐是誰,是世間最滑的魚頭,滑不溜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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