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老人將圍觀的丫頭小廝遣散開,沒有一個人再靠近王念之處。
造孽,好好的人就這麼沒了。
屋子裏面兩個人,一個痛哭,一個極靜,坐斷晨昏。
宋城親自爲念念擦身子,她極愛乾淨,又極愛美,臨去時候已把自己收整的妥妥當當。昨日便有尋死的打算,還說要發荷花。這麼高明的謊言,她怎麼忍心騙自己。宋城傷心透掉,要開口責備,又恐她一路不好走,全部都嚥下去。
王念之躺在那,睡着一樣。宋城將她的臉儘量畫得好看,又給她塗了胭脂,樣樣做得仔仔細細。宋城哭瞎掉。是準備送她出嫁的,不料卻是要送她入土。
王昭雲坐在窗子邊,除去剛進門那會兒拉着念念不放,話個不停,之後再不看人一眼。只要不看最後一眼,這個人便都是在的。王昭雲也要自欺欺人。宋城覺得自己罪孽深重,罪不可恕。
待把念念收拾好,窗子邊的人開口:“你出去吧。”
宋城站着沒有動。
那方似嘆的聲音輕飄飄又傳過來,平靜而冷裂。
“出去吧,讓她清淨清淨。”
“念念怕冷,”更怕一個人。
王昭雲言:“有我這個做兄長的就夠了,她再不需要任何人。”聲輕似一縷煙,薄而散的極快,抓不住。
宋城再未多說,移着千斤之重的步子踏出來,一步一步踏進地獄。身後的人不曾動一下,似已經石化。
出了屋子,宋城靠着牆蹲下來,任寒風裹挾自己。
屋內燈芯未着,漆黑一片。外面寒風瀟瀟。
裏頭不時有隱忍哭聲傳出。
屋子外牆下的女子亦在寒風裏蹲守哭了一宿。
誰都痛得不能自救。
時間已不能再拖,請來超度的人已至,王昭雲卻不準發喪。
將軍的命令,管家很爲難。人死不能復生,他如何會不懂。再不捨人也去了,終歸是要入土的。
王昭雲守在王念之靈堂一天一夜,眼睛沒有合,那樣子靜的異常,瞧人時發怵。
宋城屏退所有人。
王昭雲靠着棺槨,面容憔悴。
“宋城”
王昭雲突而開口。
“嗯。”
又過了一久,靈堂前的燭火蕤了一下,香燭紙錢的味道散漫整個屋子,有些嗆人。
派往上都王謝兩家報喪的人還沒有歸來,大約,還要許久。聽說邊境又不穩了。
宋城走過去,自地上撿起冥紙一點點往火盆裏放,紙錢沾了火心苗子燃的極快,火焰翻卷,一會兒就被舔成灰燼,有灰燼乘風飛起來,又慢慢落下。
王昭雲起身,朝宋城走過來。
他自燭案上取下一疊冥紙,與她一同燒起。
宋城低着首,眼裏噙了淚,不落。
明火映王昭雲蒼白的面,將他的眼眸照的異常明亮,眸中明火倒映,隨着盆裏最後一張冥燒化了灰燼而逐漸失溫,一潭黑水變得清冷沉寂。
“宋城,”他冷冷問她,“你怎麼沒有死”
宋城將手中最後一張紙放心火中燃盡,眼裏的物越加模糊,耳邊是他痛且憎的話。
“念念是我親手帶大的,明年仲春便要出閣了。我說過要揹她上花轎,親自送她去謝家,不讓人欺她。你該知道她有多高興”
他顫顫巍巍站起身,爲念念添了一炷香,堂裏的白幡泛着森冷的氣息,昭示着人鬼殊途和陰陽兩隔。
宋城咬着脣,嗚不出聲音。她知道啊,如何會不知,昨日見到半成的繡帛,念念那樣開心。
她說,兄長會揹她上花轎。
王昭雲一把將案上的奠物掃翻,香燭瓷盤和貢物滾了一地。直到這一刻,他纔在她面前流淚痛出聲來。
王昭雲扶着念念的棺槨,望着裏面躺着的人,連手都不敢伸去碰她的臉了。怕摸到那冷冰冰的溫度清醒念念真的回不來了。他的小妹妹啊,那最跳脫活絡的小姑娘,真的死了,她曾甜甜喚他兄長。
他是將軍,武將,護得家國天下,卻護不得自己的小妹。
而今以後,宋城又當如何自處
念念死掉,這個小福星隕了,牽動他們每個人福氣,從今往後再無春秋。
他突而惡狠狠把宋城從地上拉起來,面目憎恨。宋城愧悔至極,說不出一句辯解的話。
其實他們都知道這並不是她一個人的錯,可是來不及了,什麼都來不及了。
他盯着她,似乎要把她抽經剝皮,可是他更痛,恨不得揮劍斬掉些什麼。棺材裏面躺着的是他疼愛的小妹,外面這個是他的髮妻,他又要如何。
許久,他將她推開。執起奠案上酒盞,顫微微往杯子裏倒去。酒溢出來亦不停下,任由清酒打溼奠案,酒味四散淌得到處都是,直到壺底朝天才作罷。
王昭雲將酒壺狠狠揮在地上,酒壺砸得四分五裂,一如他痛哭止不住的淚,那顆看不見的心也碎了個四分五裂,傷了五臟六腑,三魂七魄。
他是鐵漢兒郎。如今念念的死讓他猶如切膚。雖嘴上不說,心裏頭是歸罪於她的。
這人世到底還是太痛了。原以爲可以完滿,卻都是樂極生悲。
酒壺的蓋子滾到宋城腳腳下,一直搖晃搖晃,終於停下來。
王昭雲自懷中掏出已修好的書置於桌案上,開口艱澀道:“念念死了,王家再容不得你,我再容不得你。宋城,這是我爲你準備的,你選一個。”他覺得自己卑鄙可恥,還不若一刀給她來的痛快,恨她,可更恨自己。
宋城站起身來,一步步靠近,奠案上一杯是酒,一封是休書。她擡起臉溫柔問他:“你希望我選哪一樣”
害死念念,是愧,是悔,更覺無顏對他。宋城覺得,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哭。現在是他死了妹妹。以死謝罪,如何都不爲過。
聞言,王昭雲的身子狠狠一僵,扶住案几的手壓得泛青白。
他道:“念念年紀小,調皮慣了,沒有人約束管教在下面會受人欺負。她向來最歡喜你,有你去陪,她一定開心。”他要她殉葬。
“好”她笑着應,沉靜溫柔比柳絮更甚,彷彿這不是他爲她選擇的一條赴死的路,而是帶念念出一趟遠門。即便春至了,也再不要歸來,緩緩歸的話,不合宜訣別。從今往後只有遠方和念想。
可是她心甘情願。
那是念念,是王昭雲。
此生最重要的人。
她伸出蒼白的手去端起酒杯,四平八穩,沒有灑出一點來,嘴邊淺淺的笑,皓月下的梨花素縷,從容歸寧,非是斷命。
王昭雲靜靜望着那杯酒,眸裏藏的痛和剋制,身子有些戰慄,刺得心痛到四肢百骸。在杯沿湊到她嘴邊的時候,他終是沒有忍住。
“宋城,”
宋城端酒的手因爲這句話抖個不止。王昭雲背過身隱忍沙啞道:“我想放你一條生路,你拿了休書走吧。永遠不要再回來,今世再不要教我見到你。你欠念念一條命,欠我們琅琊王氏一條命。今日出了這個門,若再教我見着你,”當如何。
“若教我見着”
“你定不會好過的,”他怕自己會將她帶回來,做出傷害她又傷害自己的事情。
宋城只淺淺一笑,仰頭將杯中的酒點點飲盡了。王昭雲轉身過來一把掐住她的雙臂,望着她搖頭痛道:“宋城,你沒有必要這樣。”他已經答應放她走。
“我是你的妻,生死都是。我害死了念念,又有什麼資格再做她的宋城嫂嫂。可是我捨不得離開你啊。我先下去找念念。百年之後,你再下來尋我。你要記住我的樣子,等不來你我不會老,我也會一眼就望出你。顧之,顧之”宋城撫着王昭雲的臉,眼淚落不停。這一生,她對不起念念,如今也對不起王昭雲。還有,
還有
她拉着他的手覆上自己的肚子。
王昭雲驚愕,泣涕如雨。
宋城流淚。她一直不敢告訴他,自己懷了他的骨血。
王昭雲抱着她,又苦又痛。宋城意識模糊,耳邊一直是王昭雲的哽咽沉喚,他說:“宋城,我們有孩子了,王家有了從孫。我們的孩子,”
“我們的孩子”
是啊,她和王昭雲的骨血。可是,她帶不來這世上。宋城軟在王昭雲懷裏,閡着眼淌下淚,再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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