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盲侍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夜話書房
    北冥仁德元年,夜風雪。

    還是一樣的在上書房,九歲的聞人夏跪在那張繡有“仕女執扇圖”的地毯上,眼睛盯着地毯上,某位侍女烏黑亮麗的雲鬢,嘴巴一下一下地張張合合:

    “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此兩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惡,孰知其故。是以聖人猶猶”

    “好了。”

    男子溫和的聲音,在年幼的聞人夏頭頂響起,打斷了聞人夏背誦的聲音。

    聞人夏黑漆漆的眼睛,在光線昏黃的上書房裏,顯得靈動無比。他擡起頭,看着面前的男子他的父皇,亦是整個北冥最爲尊貴的男子。

    男子穿着一件明黃色衣衫其實,這個人彷彿是很喜歡這種能顯示自己身份的衣服,從前他做太子的時候,他會常穿那件月白色的四爪蟒袍,而如今做了皇上,他就喜歡穿這種明黃色的五爪龍袍無論是上朝的時候,還是平常。

    但是他的獨特的身份,卻並不影響他獨有的溫和儒雅。

    他坐在聞人夏對面的一張紫檀木椅上,帶着扳指的手,輕輕掂量着手底的一隻白玉茶蓋,白玉茶碗裏的金駿眉,湯色紅潤,香菸嫋嫋。

    “道德經第七十三卷,你背的已經夠快了。看來你母后的確有好好督促你的功課。”

    男子肯定的評價,輕輕傳入聞人夏的耳中。伴隨着的還有男子輕輕撩動茶蓋的聲音。

    但是不知爲何,聞人夏聽到這種評價,卻是沒由來連耳根都紅透了。

    “父皇過”

    聞人夏結結巴巴地迴應這自己父皇的話,他想要說句“父皇過獎”,但是他那個獎字在嘴巴里糾結了很久,終是沒有說出來,因爲他大約能聽出來,剛纔男子的那句“誇獎”很明顯另有所指。

    正當聞人夏無比糾結之際,一道頗爲尖細的聲音,卻是從男子的身後傳來。

    聞人夏擡頭望向男子的身後,出現在男子身後的,赫然是深夜未歸,一直在陪他背誦功課的江如意。

    江如意肥胖的臉上,笑着,一雙小眼睛越發擠成兩條線。他一隻手上提着一把另一隻手,輕輕從男子的手下,拿過了那隻茶蓋子:

    “奴才大膽,給皇上添水,皇上仔細手。”

    男子但眨眨眼睛,卻是沒有沒責怪江如意突然地插嘴。

    聞人夏跪在兩個人的對面,拿眼睛瞟着江如意熟練地手法。

    待江如意將那一茶碗水添足,這才斂了眉,輕輕退下去。

    然而他剛退下去,卻有另外的一個宮女打扮的婢子,用一個墨綠色的托盤,上面託了一個淺綠色的高麗茶碗上來了。

    那婢子小心將那隻茶碗,從托盤上拿了下來,放在男子的茶碗附近,稍微靠近聞人夏的方向點,茶碗放在桌子上,發出沉重的咔噠聲,顯然裏面也裝滿了茶水。

    男子歪頭瞥了一眼那新呈上來茶碗,淡淡問道:“這是什麼”

    那婢子但斂眉,低聲迴應道:“回皇上,這是江公公方纔交代奴婢,爲太子殿下泡的安神茶。太子在上書房研習功課數日,時時忘記休息,皇后娘娘那邊整日叫去用膳,太子殿下皆不及前去。公公只怕如此下去有累太子身體,所以特命奴婢每晚泡此茶給太子服用,以助太子靜神安眠。”

    男子聞言,星眸幾乎是不由自主的轉動了一下,側眼看看身後,低頭老實站着的江如意。

    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在男子的脣邊輕輕盪漾着:

    “這樣看不出來,你對太子還頗爲上心呢。看來將你分給太子,竟是對了。”

    江如意依舊低着頭,然而聲音中卻儼然透着幾分笑意:“皇上可折煞奴才了。無論是服侍皇上,還是太子,皆是奴才的福分。宮中人具言太子最肖吾皇,是以也與皇上一樣,疼惜奴才。奴自然更應體恤太子。”

    男子聽完他的一通話,嘴角只扯了扯,卻是做了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將瞥向他的眼睛轉了回來,看向一邊,仍舊跪在地上的聞人夏。

    聞人夏察覺到男子的眼睛彷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周身不由得一震。偷偷擡眼,但是他不敢直視男子的眼睛,只能瞅瞅男子膝蓋上的花紋。

    男子將手從茶蓋上輕輕移開,食指摩挲着扳指上的花紋:“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你既然方纔背到了這裏,那你可能解釋一下這是什麼意思”

    聞人夏將視線重新移回自己身下的地毯,慢吞吞回答道:“回父皇,兒臣知道所謂勇於敢則殺,意思就是,一個人所具有的勇氣近於魯莽,那麼上天就會降下災害來殺死他;而所謂勇於不敢,意思就是,一個人有勇氣,卻知道謹慎,那麼他就會活下來,上天也不會難爲他。”

    “舉個例子。”男子的聲音聽不出喜怒,然而聞人夏的手心裏卻慢慢滲出了汗水。

    聞人夏汗津津的手,貼在身下的地毯上,輕咬下脣。

    “比如說,山中草寇,便是有勇卻近乎魯莽,他們爲禍百姓,官府自然會絞殺他們。至於,有勇卻知謹慎者,便如朝廷重臣,他們的勇,在於敢同天子位於同一屋檐之下,商討國家大事,爲國出力;而他們的謹慎就在於他們即使敢同天子商討國家大事,但是同時也知道,要恪守君臣本分,所以沒有一人敢違背天子做出的最後決定。”

    聞人夏的一番話剛說完,男子的眼睛幾乎是瞬間就流露出了一種近乎怪異的光彩。便是身後的江如意的眉頭也跟着皺起。

    “說的不錯。”男子怪異的目光幾乎是瞬間就消散不見,“尤其是你最後那句所以沒有一人敢違背天子做出的最後決定說的最好不過只不過,朕很好奇,這話,究竟是何人教地你。”

    “並沒有人教過兒臣。的確是兒臣自己所悟。”

    “自己所悟你一未上朝聽政,而未有過朋黨。身邊所有的不過是你的幾個內師傅只怕,你不是自己悟出來的,而且鸚鵡學舌,人云亦云罷了。”

    聞人夏臉上微微有些尷尬,臉色又跟着紅了,不過他這次紅臉,卻不是因爲不好意思,而是有些急了。

    雖說他的確沒有親身經歷過那種事情,但是說到底,也不能說他是鸚鵡學舌,人云亦云,因爲這些東西本來就是人盡皆知的,書上不是都有記載了麼

    想到這裏,一直低着頭的聞人夏終於有些忍不住了:“此番言論雖然不是兒臣親身經驗得來,但是自古以來,這等弊病就已經存在,也不能算是兒臣人云亦云。”

    “身爲太子,你是國之儲君,也就是未來的天子。不親身經驗,只憑借書中的隻言片語,和幾個政客的言論,就肆意揣測自己的臣子,並不是明君之舉。”男子頓了一頓,似乎略有些慎重地說道,“而且像有關於這種弊病。你應當記住,有些地方,該糊塗的,就要糊塗起來。懂麼”

    男子的話一出口,聞人夏想必是聽明白的,但是出於震驚的原因,以至於聞人夏在聽完這些話的一瞬間,擡頭有些驚訝地看向男子。

    男子溫和的氣質依舊,一雙星眸裏似閃爍着幾分希冀。

    聞人夏感到自己的喉嚨有些僵硬,他迎上對方的眼神,但是他自己的那雙眼睛裏卻是充滿了與男人完全不同的疑惑。

    “回答明白或不明白。”

    男子清潤的聲音再次響起。

    聞人夏俊秀的眉峯,微微抽搐着,他久久未曾迴應男子話,男子原本目光有些希冀的目光,漸漸變的暗淡下去:“是不明白麼”

    聞人夏沉默了一下,但是他旋即又低下了頭去,輕聲回答道:“不是不明白,只是覺得不應該。所謂虎兕出於匣,龜玉毀於櫝中所有無可挽回的錯誤,都是從細小的錯誤開始的。”

    男子眼睛合上,江如意的眉間蹙地越來越厲害,但是這次他覺得自己已經找不出好的方法來阻止他了。

    聞人夏低着頭,手心滲出的汗水越來越多,但是他卻並沒有停止自己的話:“而且陳力就列,不能者止既然他們對自己的君主都有所隱瞞,那也不必留着這樣的臣子。”

    “你既然如此說,那朕倒要問你了,朝中人都說,相國東門家,同安國侯陳家,是朕的股肱之臣,那你覺得,他們會不會對朕有所隱瞞如果他們對朕有所隱瞞,那麼朕是不是也不必再留着他們。”

    “東門家同陳家向來跋扈,此等逆臣,不留也”

    “逆臣逆臣你說話的時候有沒有經過自己的腦子”

    不等聞人夏說完,那邊男子終是沒等他說下去,幾乎是立刻就一揚手,便用袖子將桌子上的茶碗拂落在地上,滾燙的茶湯在地上濺灑開花。

    有高揚的水花甚至是飛濺到了聞人夏的手背上,聞人夏被男子突如其來的怒火嚇了一跳,立刻就將手收到了身後

    聞人夏再次揚頭,然而這次落入他眼中的,卻是男子罕見的怒容:

    “你說說陳家也就罷了,可知東門家可是你母后的母家,你可知天下人皆有私慾和難言之隱你連你母后的母家都不放過你將來豈不是要殺盡天下的人若那日你知道了朕也對你有所隱瞞,是不是連朕也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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