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草長鶯飛時。

    承擎十三年是大比之年,新年伊始,禮部作爲六部平日最清閒的衙門首先忙碌了起來。

    禮部尚書早已不太管事,所有的事情都壓到禮部侍郎頭上,不少人等着看這位狀元侍郎的笑話。

    皇帝在李侍郎的力薦下,以隨太傅爲主考,隨着大比之日漸近,禮部有條不紊的運作着。

    這都是慣例的事了,雖人人重視,卻也不會讓人覺得如何。

    有一件大事卻彷彿一道驚雷打到了大祁朝堂之上。

    開年頭一天,護國大將軍、定王言天上折請求重開武舉。

    言辭懇切,句句不離此次與北狄大戰大祁缺兵少將,又引經據典說國家安危如何各種重要,再根據實事以及歷史淵源講大祁周邊到底有多少餓狼虎視眈眈。

    最後,言大將軍還痛陳了就因爲軍中無將才導致自己年僅十二的女兒也也早早在戰場廝打,最後孤身追殺了北狄大汗的事實。

    言大將軍深刻表明,人應當居安思危,何況如今大祁並不算安。

    武舉自當今登基就未曾再開過,這些年不是沒人提,不過是諫疏從未到達天聽就被壓了下來罷了。

    陛下偶有提及也被他們勸得放棄。

    已經有了個武舉出身壓得他們難以喘氣的言天,他們焉能再給自己找麻煩

    “陛下,定王此舉不妥,天下承平日久,陛下更是聖明之主,怎麼可能會大亂。”

    “臣附議,定王所言,實乃杞人憂天,我大祁泱泱大國,焉能怕周邊蠻夷”

    一個又一個反對的聲音想起,不過一會兒殿上官員就跪了大半。

    言曄理了理衣袖,鄭重地磕磕一個頭跪倒在父親身邊,看都不看一眼出聲反駁言天的官員。

    他朗聲說道:“微臣敢問陛下及諸君,一棵樹要長到能做桌椅得要多少年”

    千允微微勾脣,說道:“少則五十年,多則上百年。”

    言曄又道:“幾十年能長成一棵樹已算是時間短的了。諸位又怎知,要練出一支能征善戰的軍隊需要多久若他日戰事起再匆忙徵兵,那豈不是拿百姓的生命去送死諸君可知,一個訓練有素的士兵在戰場上是能以一敵二甚至敵三的,一個人或許是小,但若是幾十萬大軍呢”

    見衆人面露思索,他說道:“訓練一支可用之兵少則三五月,多則二三年方可小見成效。這還只是練兵。”

    “有句話叫千軍萬馬易得,良將難得,一支軍隊若無人統率,那就只是一羣人罷了。如今大祁,縱觀朝堂,武將寥寥無幾,若他日戰事起,即使能徵兵馬,誰去統率諸位縱然願意投筆從戎,又能有那個統兵之能嗎”

    “諸位,言家父子只是人,沒有三頭六臂,也無法長生不老,縱今日無事,以後呢十年後百年後呢莫非你們都不願意大祁能夠千秋萬世”

    千允長揖拱手並不下跪,說道:“世子所言,句句在理,望陛下爲國而深思。”

    李原與他一般作派,說道:“臣附議。”

    零零散散有幾個人站出來附議,大部分人仍舊眼觀鼻鼻觀心不爲所動,心中很想反駁言天父子卻不敢妄動。

    這兩位那都是殺過千把上萬人的,惹急了動手怎麼辦。

    這種事他們又不是沒幹過。

    定王是一個惹急了能一槍捅了你的人。

    他們也並沒有自己所表現的着急,在他們的想法裏,如今已是承擎十三年,十三年來文臣治國,武將除了言天幾乎無人出頭,世人以爲朝廷重文輕武,定然專攻,以求金榜題名,誰還會去選擇又苦又累的武人之路

    就算有,定然也只是些固執又魯莽之輩。

    他們滿心歡喜地期盼着言天的武舉以笑話收場。

    上首的皇帝沉吟許久,同意了這個意見,順便說了句:“朕瞧着今年年頭不錯,今年便當做恩科考了吧,一切考試便宜行事,言卿全權負責。我朝不重武事仍勤練不輟,想來都是真本事。”

    就此,武舉恩科定了下來,在朝中,甚至整個大祁都迅速傳播開來。

    言天與陛下商議後,武舉士子可由地方舉薦赴京考覈,也可自行至京參與初試,過了纔有資格參加。

    最後大比的時間定在六月,正好夠各地的人趕赴京都。

    武舉緊鑼密鼓的開始準備,言天父子都忙的腳不沾地。

    三月初八,冬至後第一百零八天,今天清明。

    從早上起,文舒文搖就發覺自家郡主精神頭特別不好,神色哀傷卻又帶着些莫名地意味。

    憶及郡主幼年喪母,兩個丫頭以爲她是到了清明傷情,時時刻刻盯着她。

    日頭漸漸下去,言致點了兩個丫頭的睡穴,拎了一大壇酒獨自坐在梧桐樹下,手邊有個籃子,籃子裏盡是紙錢元寶等物。

    她不是爲孃親傷情,這些年,她已經漸漸從孃親之死裏回過神來了,沒了起初的痛不欲生。

    且孃親有忌日,她向來在那日傷情。

    她清明拜祭的,是這些年死在扎勒的那些將士們。

    他們都是大好男兒,有的還未娶妻生子,卻已經將熱血永遠地拋灑了出去,再也收不回來了。

    她面朝東北方,插了三炷香,猛地跪到地上。

    燒了紙,唸完一卷往生咒,她往後一倒,就勢半躺在梧桐樹下。

    右手開了酒罈,先揚起一劃,才送入口中。

    碩大的酒罈被高高舉起,酒水撒了她一臉,隱約看到有東西從她眼角滑落。

    不知是酒,還是淚。

    言曄遠遠看着,不敢上前,妹妹心太軟,記性又太好,每一個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將士她都記得。

    哪怕那些人,再也見不到了。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這就是戰場,殘酷,但你必須接受。

    不打仗,那就得被征服,甚至,被奴役。

    這些,妹妹都懂,可她還是心軟,自她上戰場,年年清明都會爲邊疆死去的將士作祭。

    想了想,他轉身離開,她不喜歡別人看到她的軟弱,哪怕是最愛的父兄。

    她習慣了笑,習慣了驕傲與堅強。

    那麼,身爲兄長,他也不願去戳破她的堅強。

    言致醉眼朦朧地看了一眼天空,星子閃爍,她好像看到了一個黑影。

    好像是個人

    再後來,她就地睡了下去。

    一件墨色大氅從天落到了她身上,良久,她被人抱了起來。

    那人動作很輕,她雖警覺,今日卻憂思過度又喝了一大壇酒,早已沉睡並無察覺。

    她被放到臥房外的軟榻上,分明閨房也沒有幾步,那人卻沒有再走的意思。

    那個人揹着淡淡的月光站在榻前,似乎站了很久,又似乎只是把她放下就走了。

    言曄半個時辰後回來一看,妹妹已經不在那裏,以爲她自己回了房中,便想着妹妹雖不常飲酒,酒量倒是不錯。

    言致難得做夢了。

    夢到了渝州城那個小院,夢到了那悠揚不絕的琴聲,那做工生澀的竹笛,那無論她在何處一定送到她手上的曲譜。

    夢到了一個模糊的身影,看不清臉,也看不清到底是什麼人

    次日日上三竿纔起來,她斜靠在榻上揉了額頭許久,忽覺這是在屋中,在榻上

    她醉了,卻記得自己並未回屋,若是兄長或父親送她回來,定然是放到內間牀上。

    而且,鼻翼間隱隱有股極其清淡的書墨香,她身上向來只有藥香

    忽然一激靈,言致猛地推開門,衝上二樓的書房。

    書房的一切似乎與她離開時並無兩樣。

    但那支已經洗淨的筆正搭在筆搭上,還留着墨,桌上原本乾淨的宣紙上有一行字跡。

    剛勁有力,而又平穩內斂。

    這是極好的字,沒有龍飛鳳舞,也不是飄逸遒媚。非行非草非楷,自成一體。

    只看字,便知主人是何等驚才絕豔的人物,言致伸手摸了摸還有些潮氣的字體,脣角的笑意越來越大。

    果然是他。

    “惠珍樓,林寒柯,祁俊軒。”

    只有八個字,她卻看了許久,直到文舒擔心地在門口窺視了很久又忍不住發出了聲纔回過神來。

    壓抑了又壓抑自己心中想要出門尋人的衝動,言致才又看了一眼那八個字。

    這一次,才把這八個字看到了心裏。

    祁俊軒不會有那樣的目光,那樣冰冷而又危險,彷彿是毒蛇一般的。

    那就只會是林寒柯了。

    這個女子,到底是什麼人

    真的只是林尚書糟糠之妻所生的在鄉村長大的女兒嗎

    那麼一個看起來就極其聰明且不甘人後的人,怎麼看也不該來了京都兩年多了還名聲不顯。

    除非她有更大的籌謀。

    謀什麼

    和祁俊軒勾搭在一起,那就只能是爲了至尊之位。

    還是不對,若爲那個位置,祁俊軒如今已是世人交口稱讚的賢王,她難道不該謀一個才貌皆具的美名

    言致單手扣在桌上,一下一下的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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