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歷九十九年,臘月二十四,寒空悽切,萬里無雲,寂寞天上僅有零星幾隻烏鵲,和着呼嘯風聲艱難南飛。

    與天上的冷冷清清截然不同,天下人間此時正是紅紅火火。

    秦人過小年素有“官三民四船五”之說,今日乃是平民百姓拜祭竈神,外出遊子風塵還鄉之時。家中略有餘錢的便備上爛熟豬頭鮮嫩雙魚,窮苦人家則呈上一盞清茶一縷煙。

    求得竈君皇帝上青天。

    兗州沈家大院之中,一個身材矮胖長相討喜的中年男子身着暗紅棉襖,上紋金錢花樣,看上去憨態可掬,喜氣洋洋。他有些費力的彎下腰,畢恭畢敬往面前香爐中添上一根價值千金的“松山檀香”,然後便閉上眼雙手合十,虔誠嘀咕道:“竈君保佑,千萬是個兒子,是個兒子。”

    男子名叫沈從容,今年已是三十有二,一生心願有三。一是掙個富貴滿堂,二是娶個姣好廚娘,三是抱個沈家兒郎。如今前兩個都已達成,唯獨差了這第三個。

    香菸渺渺,模糊了牆上年畫裏的竈神面容。恍惚之間,畫中鬚髮盡白的慈祥老者竟然好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半哭半笑的古怪表情。

    待到那根寫有“送子”二字的貴重檀香燃盡之時,後院忽的傳來一聲清亮的嬰兒啼哭之聲,隨後便有僕人扯着破鑼嗓子叫喊道。

    “恭喜老爺,是個小少爺”

    沈從容聞聲一愣,隨後臉上便覆上一層狂喜之色,看也不看方纔還在誠心拜祭的竈神,轉身拔腿便向後院跑去。腳下生風,全身上下各處肥肉不住顫抖,路上還颳倒了個頭上扎着兩根牛角辮的小姑娘。

    “不易不哭,爹先帶你去看弟弟。”他顧不得停下腳步,一把便將坐在雪裏的小姑娘撈在懷中。

    懷中女娃嘟着嘴,眼神中有些好奇,更多的則是鬱悶,心想這下慘嘍,平白無故多出了個“弟弟”和自己爭爹搶娘。她滿臉哀怨,越看老爹那張焦急無比的胖臉就越是生氣,嘟囔道:“至於急成這樣嗎,也不怕摔着。”

    話音剛落,飛奔如一顆紅色圓球的男子便結結實實的摔了個狗啃屎,就連懷中的寶貝女兒未能倖免於難,在半空中翻滾兩圈之後便躺在一旁柔軟雪地之上。

    “說啥來着”小丫頭猛地坐起,狠狠瞪着不遠處趴倒在地的紅球。

    不料胖乎乎的男子彷彿不知疼痛,狼狽爬起,帶着一身雪屑便復又甩開了腳丫子。

    羊角辮散了一個,手裏竈糖和身上紅襖也被雪水弄髒,向來一副小大人模樣的沈家大小姐癟了癟粉嘟嘟的小嘴兒,突然嚎啕大哭,露出一口尚未長齊的ru牙。

    孩子她爹既不轉身,也不回頭,只是扔了句,“閨女乖,明兒爹帶你去買身新衣裳。”

    “誰稀罕你買的破衣服”沈家大女兒沈不易聞言抹去眼淚,自己從雪堆裏站起來,磨嘰道:“害我摔了兩跤,一件哪夠,至少兩件。”

    只不過嘴上雖然不饒人,小腳卻還是緩緩的走向了後院。畢竟在那產房中的男嬰,乃是今生今世除卻爹孃之外與她最親最近的人。

    此時此刻,溫暖產房中尚帶着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一個年輕婦人躺在榻上,懷中抱着那個沈家最大的寶貝,神色疲憊,但卻舒心。她眯起那雙溫柔寧靜的丹鳳眼,向着那個急匆匆衝進屋中的男人微微笑道:“從容。”

    雖然只有兩字,卻勝過千言萬語。

    沈從容嘿嘿憨笑,脫下掛着寒氣的暗紅棉襖,順便用它擦了擦手後便隨手扔到一旁。他摒退下人,小心翼翼的走到牀榻旁邊,不住的搓着兩隻胖手,臉上既有欣喜,也有歉意。

    “青兒,辛苦你了。”

    他使勁搓了兩下尚有涼意的手,又呵了兩口熱氣,然後便伸向面前今生最爲深愛的女人,只不過仍然有些猶豫,許是害怕涼到了身子無比虛弱的她。

    婦人微微一笑,露出兩個少女般純美的酒窩,主動伸手牽住了相公的大手,說道:“快來看看咱家兒子,他都會笑了呢。”

    沈不易仍舊傻笑着,雙眼盯着娘子的懷中那個黑不溜秋的男嬰,一張胖臉笑的滿是褶子。

    “怎麼長的跟個猴子似的”姍姍來遲的沈不易爬到牀上,抻長脖子看向襁褓中的嬰兒,嘆道:“真難看。”

    晏柳青輕輕彈了一下女兒腦門,笑道:“你剛出生的時候可是比小猴子還要難看呢。”

    沈不易眼珠一轉,看了看自己粉嫩粉嫩的小手,顯然不信。

    圓滾滾的沈從容沉默片刻,忽然開口問道:“娘子,咱家兒子叫天賜咋樣”

    婦人搖了搖頭,“聽老人說名兒裏帶着天字的不好生養。”

    “胡說八道,按照他們的說法,孩子叫什麼狗剩二丫才最好養活。”沈從容沒好氣的埋怨道:“想我年輕時大名鐵柱,考功名沒成,學武功一塌糊塗,好不容易遇見個仙人還嫌棄我沒有仙緣。結果改名之後飛黃騰達,還白撿了個賢惠媳婦”

    晏柳青瞪了相公一眼,沉思半響,說道:“不如就叫。”

    就叫

    原本空曠清冷的蒼白天上,忽有無數烏雲憑空而生,竟是將整片天空牢牢遮住不漏半點光線。瞬間天下陷入一片灰濛,恍若末世。

    與此同時,於襁褓之中的男嬰清澈眸中,映着一滴水珠。它從天上而來,穿過雲層,落入兗州,徑直穿過沈府高梁竟如無物,詭異之極,最終輕柔點在嬰兒的額前眉間,一閃而沒。

    水珠輕墜,悄無聲息。

    屋外雷鳴,轟然不絕。

    佛門有言,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

    一剎那間,天下武夫與三教中人忽覺心頭一沉,其中更有寥寥數人竟是恍惚看到有一道混雜着青金白三色的通天氣柱自兗州升騰,氣衝斗牛,成了天地之間唯一的光亮,幾乎將天際捅了個通透。

    遙遠西方九千尺山巔之側,有人身穿黑袍,面容身材盡皆隱於其中,正登高望遠。他望向那道通天氣柱,忽的呵呵一笑,說道:“來了。”

    話音剛落,黑袍身化細碎粉塵,一呼一吸後便行了萬里,出現在兗州沈府院中的某個陰暗角落。

    在同一個呼吸之間,南邊湖上有艘烏篷船,裏面坐着個劍眉星目的俊逸男子。他手中捻着支細淺短毫,眉間皺成一個“川”字,正對着面前桌上的畫兒發愁。那幅畫上沒有水墨山河,也沒有女子旖旎。只有一柄簡單到了極致的劍,和一條盤於劍身之上的虯龍。

    蹊蹺的是,龍首猙獰,卻惟獨少了一隻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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