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被外面嘈雜的腳步聲驚醒,徐佑睜開眼睛,側耳聽了聽,脣角頓時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這羣蠢才,等到現在才發覺事情不對頭了嗎?

    秋分披上衣服走了進來,神色有點驚慌,道:“郎君,外面不知怎麼了,好多人的樣子!”

    “可能晚間的天氣太冷,有人被凍壞了吧,希望不要出什麼意外才好。”毫無誠意的說完這句祝福,徐佑坐起身子,問道:“是不是他們吵到你了?”

    “嗯……”秋分顯然沒有睡好,看起來有點憔悴,她屈膝蹲下,細心的爲徐佑掖了掖被角,然後仰起頭,一臉嬌憨的道:“小郎,我睡不着!”

    徐佑掀開被子,跳下牀,拉住她的小手往外面走去,笑道:“去看看誰的膽子這麼大,敢驚擾我家秋分的好覺?”

    “啊?”秋分微微張開了小嘴,被徐佑拉的腳步踉蹌,道:“真的要去嗎?可我們是客人哎,這樣不好吧……”

    兩人從側門出去,恰好遇到匆匆從走廊盡頭走過來的一行人,藉着徹夜不滅的燈籠的亮光,一眼就看到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正是白天有過一面之緣的三娘身邊的青衣婢女。

    “這麼夜了,諸位不知來雅筑有何貴幹?”

    徐佑施施然站在那,眼中掠過一道戲虐的神色。青衣婢女似乎沒想到他會出現,愣了一下,然後木然走了過來,冷冷道:“這裏是袁府,我們想到哪裏去,想什麼時候去,並不需要外人來查問!”

    徐佑訝道:“聽聞袁公以禮治家,上至貴介,下至奴僕,皆是知書達理之人,沒想到竟還有你這樣口齒伶俐的小娘?”

    罵人不吐髒字,是文化人的專長,徐佑已經深得其中三味。青衣婢女杏眼一瞪,反脣相譏,道:“敢問何爲禮?三世不識字的蠻子,也懂什麼叫做知書達理嗎?”

    此言一出,站在徐佑身後的秋分頓時變了臉色,一直垂在腿側的雙手驟然捏緊。其實倒不是她敏感,而是這句話是有典故的。

    徐佑的曾祖,也就是“三定江南”的徐潳,在隨安師愈平定天下之後,有一次君臣數十人巡視石頭城,因一守城衛卒前夜酗酒,君前失儀,被時任冠軍將軍的沈景當着衆人的面拔刀斬了腦袋。由此安師愈嘆道:“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沈卿,你可知此語作何解釋?”

    這是《大學》裏的話,寓意十分的淺顯,君子對於優點,要自己擁有了以後再去要求別人,對於缺點,要自己沒了之後再去批評別人。自己身上所擁有的不是寬恕之道,卻能夠去教別人的,是從來沒有的。

    沈景大汗淋漓,趕緊扔掉還流淌着鮮血的長刀,跪伏於地不敢回答。安師愈又問徐潳此語作何解釋,徐潳淡然答道,臣起於江湖之中,三世不曾識字,全仰仗陛下,纔有了徐氏的今日。故而我不需要懂這些聖人的道理,只需要懂的忠心輔佐陛下,不二心,不逾矩,如此而已!

    安師愈大笑,賞了徐潳千金,對沈景也沒責罰,但從那時起,吳興沈氏開始將義興徐氏視作眼中釘,肉中刺,非除之而後快。

    後來因爲這件事,坊間閒人說起徐氏,都愛加一句“三世不識字”,要麼是無惡意的調侃,要麼是故意的譏嘲,但不管是哪一種,大家都畏懼徐氏的權勢,任誰也不敢當面說這句話。

    “你……”

    秋分上前一步,指着青衣婢女,大爲惱怒,要不是顧忌這是袁府,不能給徐佑惹麻煩,她真的會一巴掌抽過去。

    青衣婢女冷哼一聲,看也不看秋分,只是挑釁的望着徐佑,似乎故意想要把他激怒。

    徐佑微微一笑,拉住秋分,俯到她耳邊,低聲道:“生什麼氣,狗咬了你一口,你還能咬狗一口嗎?”

    聽徐佑說的有趣,再看看青衣婢女,一副刁蠻兇狠的樣子,真的跟惡狗一般無二,秋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剛剛涌上心頭的那股子怒火也隨之不見了蹤跡。

    “我先回答你第一個問題,何爲禮?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徐佑雙手負後,長身玉立,俊秀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的情緒波動,彷彿在訴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道:“你既然自詡知書達理,又是被世人稱道的袁家三孃的貼身侍婢,一定熟讀五經,通曉經義。可否告知在下,這句話怎麼解釋?”

    青衣奴婢呆在當場,她連這句話的出處都不知道,又怎麼能解讀釋義?可要是答不上來,今夜就要出醜了,僅僅她的臉丟盡了不打緊,可徐佑毫不留情的將袁青杞拉了進來,傳出去,傷的可是三孃的顏面。

    “誰跟你說我是三孃的侍婢……”

    徐佑用看白癡一樣的目光望着她,道:“我本以爲你很聰明,沒想到也是一個蠢物。你是何人,恐怕府中無人不知,要不要現在找馮管事來問一問?”

    “我,我……”青衣婢女支支吾吾,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要知道她口齒伶俐,巧言善辯,在袁府從來罕逢敵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今夜對上了徐佑,三兩下就敗下陣來。一時急怒攻心,口不擇言,道:“不許你提三娘,退婚書都寫過了,你現在只不過一個破落齊民,有什麼資格提三娘?”

    “果然是有備而來,要是徐氏仍在,估計你也不敢如此張狂!總歸不過是一個趨炎附勢的小女娘,我和你費這些脣舌做什麼!”徐佑搖頭失笑,然後言語轉冷,道:“我諒你一個奴婢,也應該沒有讀過《左傳》。這是《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裏的對答,要是不明白,可以回去請教下你的主人,讓她解釋給你聽,也讓她好好教教你,什麼纔是真正的禮數!”

    青衣婢女只覺臉上火辣辣的疼,她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舌如利刃,字字刺心,當下不敢再看徐佑一眼,回頭怒道:“都站着做什麼,還不快走?”

    說完繞過徐佑的身子,低着頭快步遠去。在她身後是被三四個人攙扶着的履霜,身上穿着明顯不怎麼合身的衣服,露出半截光滑的小腿,臉色變得紙似的蒼白,渾身瑟瑟發抖,眼睛緊緊閉着,不知是真的昏迷了,還是覺得沒面目見到徐佑,乾脆一暈了之。

    看她如此模樣,徐佑心中略有不忍,不過害人者人亦害之,只是小施懲戒,已經對得起她了!

    徐佑轉身走了兩步,停下來回頭,奇道:“走啊,看完了熱鬧,還捨不得離開了嗎?”

    秋分如夢初醒,忙答應着小跑過來,口中不停問道:“郎君幾時讀過《左傳》的,婢子天天跟着郎君,卻從沒見到房內有這樣的聖賢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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