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微微一笑,絲毫不爲袁青杞話中的威脅所動,轉身走回胡牀,坐下來飲了一口茶,一幅怡然神態。

    “哦,”袁青杞饒有興致的反問道:“七郎是不相信我會殺你呢,還是不相信我能在這風絮亭中殺得了你?”

    會不會殺,是態度問題,殺不殺得了,是能力問題,但不管是態度還是能力,徐佑都似乎不放在心上,給出的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道:“我跟三娘雖然只見過一面,卻也知道有些人雖然嘴上說的兇,其實心地善良,根本做不來惡事,更何況殺人不是殺雞,哪有這般容易……”

    不管這是不是他又習慣性的拍馬屁,袁青杞顯然不爲所動,奇道:“你見過我?”

    “道左相逢,驚鴻一瞥,確實有幸見過三孃的芳容!”徐佑很矜持的道:“不然,我又不是那個眼瞎了的登徒子,什麼人都可以娶回來做妻子的……”

    袁青杞似乎強忍着笑意,道:“世人提及登徒子,皆道其好色如命,我還是第一次聽人說起,他原來是眼瞎的……”

    “這就是好讀書不求甚解的緣故,宋玉作《登徒子好色賦》,說登徒子的妻子蓬頭攣耳,齞脣歷齒,旁行踽僂,又疥且痔。而登徒子卻喜歡的不得了,和她生了五個兒子。這哪裏是說登徒子好色,明明是諷刺登徒子眼瞎啊!”

    袁青杞發出靈山空雨般的笑聲,再不復之前的冷冽無情,好一會才止住了笑,道:“七郎之善謔,在阿元所認識的人中,幾乎不作第二人之想。”

    徐佑卻把笑容一斂,神色變得平靜之極,道:“那我來正經回答你剛纔的問題……如果你真的想要殺我,不會選擇在這裏動手。此地無遮無攔,毗鄰江水,不遠處就是行人交織的碼頭,只要不能一招將我殺死,要麼我可以跳水逃生,要麼就會驚動碼頭上的人。一個不妙,三娘就會背上謀害親夫的名聲,哦,失禮了,不能說親夫,但至少是有過婚約的男子,反正傳出去總會對你或者袁氏都造成極其嚴重的惡劣影響。”

    徐佑仰起頭,望着青綾布障,道:“我不覺得,以三孃的聰慧,會做這樣的傻事。哪怕若水訣牽扯到了再多的祕密,也不值得讓你爲之付出身敗名裂的代價!”

    “七郎能在頃刻間想明白這一層,足以讓阿元歎爲觀止。”袁青杞似笑非笑的道:“不過我又有什麼本事,能將年青一代中最有可能於二十歲前突破五品的徐家七郎逼的跳水逃生,更別說什麼一招之內取你的性命,難道還能在你喝的茶水裏下毒不成?”

    徐佑的眼睛悄悄眯了起來,望着矮几上的茶杯,脣齒間還殘留着揮之不去的清甜,一時默然。

    他本來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袁青杞不會對他有惡意,因爲兩人之間已經沒有任何利益衝突,她根本沒有理由來對付自己。但直到此刻,他才突然發現一個問題,有時候,千萬不能跟女人講道理!

    “七郎肯定在心中笑我無知對不對?義興徐氏的白虎勁何等霸道,世間沒有一種毒能夠悄無聲息的侵入體內還不被察覺。所以啊,茶杯中當然沒有毒,稍前說那句殺不殺的話,只是看你一副什麼都知道的可恨模樣,心中着惱,故意捉弄你罷了。”

    她這樣笑盈盈的說出來,反倒讓徐佑猜不透她的真正心意。是捉弄,還是真的起了殺心,卻在深思熟慮之後,覺得此地確實不是動手的好時機,這才罷了手?

    總之,自從發現水希竟能修習鶴鳴山的若水訣,徐佑對袁青杞再不敢有一絲的大意!

    一個出身江東儒宗的世家子弟,爲什麼會跟一向不怎麼對盤的天師道走的這般近?尤其袁青杞還是女子之身,卻連身邊的侍女都能學得天師道的不傳之祕,幾乎可以推斷,她跟孫冠的關係,一定非同尋常。

    五胡亂華這百餘年來,世家大族紛紛南渡,飽受家破人亡、山河破碎的離亂之苦,傳統的儒學和玄學已經不能足以支撐士族人心的精神世界,於是宗 教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而天師道也是憑藉這股千年不遇的機遇,在江東如同雨後春筍般發展壯大到了極其可怕的地步。不僅在下層民衆中基礎深厚,而且跟許多世家以及朝中的大臣名士都有密切的來往。像會稽孔氏、吳興沈氏、義興徐氏、潁川庾氏、丹陽葛氏等等頂級或者次等的門閥都是天師道的信徒,管中窺豹,可見身爲當代天師的孫冠,是多麼厲害的一個人物。

    就連徐氏跟天師道的關係,徐佑當年想要見孫冠一面都難上加難,更別說受他青睞傳授若水訣了。那一次上鶴鳴山,也只是孫冠座下七位大祭酒中排行第五的李長風用若水訣幫他調和了身上的白虎勁過於霸道導致的經脈鬱結之處。

    兩相比較,徐佑不能不感嘆一聲:這妹子社會關係很複雜啊,還是少招惹爲妙!

    “原來是捉弄,三娘可真是差點把我的膽子給嚇破了!”徐佑站了起來,拱手道:“時辰不早了,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就此告辭!”

    “七郎莫急,還有正事尚沒有提起。”

    徐佑真想一頭撞死到青綾布障上去,都快談了一個時辰,竟然還沒有提起正事。是不是不管是前世,還是在這裏,女人都是一個樣子,抓不住重點和核心的嗎?

    “請講!”

    “今日厚顏邀約,是想向七郎問策,究竟如何才能讓衡陽王殿下死了心?”

    徐佑沒料到她轉來轉去,又轉回之前的話題上去了,道:“衡陽王生於天子之家,又是掌管徐州一州軍事的刺史,位高權重,我不過一介齊民,實在幫不了三娘這個忙。”

    “七郎過謙了!若是因爲方纔的戲言,惹的你心中不快,阿元在這裏誠心向你賠罪。七郎男兒丈夫,且寬饒小女子這一回。”

    徐佑現在哪裏還敢把她當做什麼小女子看待,苦笑道:“我還不至於心胸如此狹窄……只是此事太過棘手,也着實沒有良策,總不能帶你私奔吧?”

    “爲什麼不能?”袁青杞似乎對這一條提議很感興趣,道:“卓文君能與司馬相如私奔,被世代傳爲佳話,你我又爲什麼不能?”

    徐佑這次聽的出來,她確實又在捉弄自己無疑,道:“卓文君不過一富商之女,三娘卻是出身袁氏,受過的教育不同,身上揹負的責任也不同。所以她可以私奔,你卻不可以。”

    “呵,原來你看不起商人之女!”

    天師道講究“天地施化得均,尊卑大小如一”的衆生平等觀,跟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階級觀有不同之處,只聽這句話,就知道袁青杞的思想已經深受天師道影響,而與儒家相去甚遠了。

    徐佑搖頭道:“我不是瞧不起商人之女,甚至相反,商人對這個社會的貢獻,其實要比很多所謂的士族都大的多。我只是瞧不起一見鍾情,僅僅聽了一曲琴音,就放棄一切和人私奔,太過決絕,也太過冒險!”

    袁青杞笑道:“雖然明白七郎是在顧左右而言他,不想給阿元出謀劃策,但我還是不爭氣的被你挑起了好奇心……相比許多成親前連良人的面都沒有見過的女子,卓文君至少親眼看到了司馬相如,也親耳聽到了那一曲《鳳求凰》,已經何其幸運。要是七郎覺得這樣還不行,那又該怎麼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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